52怆然(四)

  小雨如酥,太原府城外,川流不息的各营各部明军兵马正各自在预定阵地有条不紊地展开部署。顺军提前清野二十里,尽拆关厢民房与羊马墙,所有军队退守城池,似乎做好了最终决战的准备。
  三日前,赵当世与郭如克两军一路势如破竹,横扫晋中,直抵大顺皇帝李自成行营所在的太原府城。昨日,平定了晋东南的广文禄同样率军到达,三军会合,足七万余众,将太原府城外围交通全数切断,只等攻城。
  赵当世驻马远望细雨濛濛中矗立着的太原府城,目光停在最高处飘摇的那个“顺”字大纛上久久难移。郭如克与广文禄随行左右,同样沉默。他们不说话并不代表着沉寂消极,恰恰相反,他们要极力抑制着内心深处跃跃欲动的那团最炽热的火焰,以确保它能在最合适的时机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
  “目前只属下数营因后至,还需布置一日。最迟后日,全军可尽数投入攻城。”久之,广文禄望着面凝如山的赵当世先道。
  赵当世微微点头,转而问道:“鸟铳、火炮等可用否?”
  郭如克回道:“主公放心,这点小雨没甚问题。”又道,“从平阳府一路打到这里,一连数百里,沿途闯贼连战连败,几无一合之敌。料想士气再低迷,亦不会孱弱如此。唯一说得通的只能是其众精锐基本在禹门渡之战中死伤殆尽,当下表面上尚有两三万人,但内中堪战者恐怕并不多。”
  广文禄道:“正是,从李闯撤郊外守野军全体入城的举动看得出,他毫无与我军野战的心气了。”说着笑笑,“闯贼马军素称骁悍,如今却宁愿选择龟缩不出,真是莫大的笑话。”
  赵当世沉声而言道:“闯贼兴之太速,败之亦太速。仓促数月,基础不牢。便如那空中楼阁,待上层浮华褪去,下层却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郭如克点头道:“主公所言极是,我军蛰伏数年,看似逡巡裹足,但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下韧度就显出来了。闯贼打了几个败仗就翻不了身,我军则截然相反。就不说山西前线这里的近十万战兵,陕西、湖广、四川等地,留守兵力并提领衙门的后备团结兵少说还有十多万人,那可都是训练不辍的健儿。我看这场仗就算再打十年,我军也游刃有余。”
  赵当世道:“短战利在兵精,久战利在国富。李闯基业不过寥寥二三省,如何能与我大明江山抗衡。现在彼辈只剩太原府城一隅之地,更无反复可能。闯贼覆灭,实乃定数。”
  郭如克接着说道:“我听顾先生讲史,借古论今,说李闯可谓陈友谅,急功近利,妄图一口鲸吞天下,但终不免被一场大败打回原形。又说主公便是太祖再世,奉行积粮养兵修城为先的策略,不疾不徐,步步扎实,以四平八稳之正道,所向无前,直至扫灭群丑。”
  赵当世摇头道:“顾先生口无遮拦,我怎能与太祖武皇帝比肩,这种话往后休提。”
  郭如克与广文禄对视一眼,见左右不过周文赫等寥寥老本弟兄,于是先后下马,对赵当世躬身拱手道:“主公,明室暗弱,肉眼可见。李闯旦夕将灭,天命在我宋,不如及早谋划。”说罢,复跪下磕了几个头。
  赵当世惊道:“何出此言?”
  两人起身,郭如克凑近马前道:“近日有民谣流传,言称太祖武皇帝当初沉舟谋杀韩宋小明王,由是窃夺宋祚近三百年,如今气数将尽,该当将大统还归于宋。主公姓赵,比起小明王更承宋统,且讳名‘当世’,更隐隐有指,岂非天意?”
  赵当世苦笑道:“这些话我看你俩是想不出的,应当出自顾先生之口吧?这顾先生,讲书论史倒也罢了,怎还见缝插针,传播私货,回去我可得说他两句。”
  郭如克坦诚道:“虽是顾先生先提,但我等皆深然其理。以属下愚见,可趁此机会,修起主公族谱,连上宋室末裔,以示正统。”
  广文禄亦点头称是。
  正当赵当世颇感错愕之际,庞劲明从左近乘马涉水来到面前,说道:“主公,有要事。”同时压低声音与赵当世再说了几句。
  赵当世肃然道:“知道了,你先过去。”
  庞劲明疑惑看了看郭如克与广文禄,打马自去。
  赵当世兜转马头,叹口气道:“闯贼、北虏未定,一切都为时尚早。你俩的心思,我省得,但当务之急并不在此,权得轻重,往后切莫胡乱嚼此类言语。”随即道,“布阵事宜,你俩盯紧些,切莫延误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郭如克与广文禄答应着目送赵当世等骑离开,均是面有欢欣之色。
  赵当世依照庞劲明所言,出了围城阵地,与十余骑往府城西南方向奔驰,不久便到了悬瓮山。
  山林葱翠,细雨飘飘。赵当世在山脚遇到了庞劲明,问道:“人在上面?”
  “是,沿山道行,可见十里亭。属下探明,只他一人在亭中等候。”
  赵当世道声好,留庞劲明、周文赫等十余骑在山脚,自徒步往山里走。
  山道平实,走起来并不泥泞,两侧柏林夹道,林冠如盖、郁郁苍苍,一眼所见皆翠。沿道有山溪伴流,溪水清澈见底,各色卵石无数。雨点坠落,稀稀落落,偶有浪花溅起。所见山光鸟语,一派清爽气氛。
  走过一段木桥,有八角十里小亭临溪而立。亭内一人身披斗篷背对坐着,但赵当世心中一紧,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来了。”
  将近小亭,听得脚步声的斗篷人站起来,转过身。雨露掠过他饱经风霜的面颊,留下道道滑渍,他似笑非笑,朝赵当世点了点头。
  “闯王......”
  往昔旧事瞬间一股脑涌上心头,赵当世情不自禁轻呼出来。
  “坐吧。”李自成神色有些憔悴,嗓音也有些沙哑,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有那龙虎之气。
  “闯王......顺......”赵当世与他对坐下,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我兄弟相称便是。”李自成笑了笑,“西安、北京都丢了,大顺早没了。”
  赵当世长叹一声道:“李大哥,不想你我会在这里再见。”
  李自成望着亭外雨帘,道:“自从禹门渡败后,我就知道这一日终究会到来。”
  赵当世正身道:“李大哥,你我兄弟,即便刀兵相见,是为国事。你对我的恩情,我绝不敢忘。”一脸肃然,“而今我军近十万将攻太原府城,小弟恳请大哥别再做无谓抵抗。既为自己考虑,也为所部将士考虑。小弟以性命担保,必然保全大哥及将士们的性命。小弟在西安的处置,大哥必然也知道了。”
  “我知。”李自成淡淡道,随即轻咳两声,“我起事以来,纵横天下十余年,杀了无数的狗官藩王,烧了无数的仓库府邸,按大明条律而言,实是罪大恶极之人。兄弟能说出保我性命的话,足见心意。”继而摇头道,“但投降二字,他马守应、罗汝才、张献忠等辈能做,我李自成做不到。”
  赵当世不忍道:“大哥何必执着。”
  李自成道:“人生在世,唯名与利,我不求利,但图名。若名与性命不可兼得,舍命而已。”反问,“赵兄,假若今事倒转,你会投降吗?”
  赵当世叹道:“小弟明白。”
  李自成忽而起身,洪声贯穿山林,道:“人皆说我李闯好大喜功、贪图名利,奋战十余年只为了爬上那金龙椅,过一过当皇帝的瘾。可谁人又知,我不是自己想做皇帝,而是想给兄弟们找一个出路。”说到这里,徒然自笑,“可惜这些话,十年前说出来没人信,现下说出来,更无人信。”
  赵当世道:“大哥既为闯营兄弟考虑,为何还要抗拒投降,拼死到底只是白白送了二三万人性命。不是小弟自夸自满,如今强弱分明,太原只要一开打,大哥必无胜算。”这几日,围城明军接连不断朝城里射带有劝降书信的箭矢,极力晓谕利害,李自成定然不陌生。
  不过李自成闻言,哈哈大笑。
  赵当世以为他不服气,道:“大哥但笑无妨,小弟只是实话实说。”
  李自成边摇头边道:“我非不信,实是想到你我初见时的往事,嗟然罢了。”稍稍一顿,往下说道,“往事如烟,都走到这一步了,重提无益。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来此,是为了求你帮个忙。不念旧事,只看在你我兄弟情分上。”
  赵当世亦站起来,道:“大哥说,只要小弟能办到。”
  “兄弟劝我投降,为我自己,我决不投降。然,论及全军大事,我若死,我营中弟兄必死战以报。兄弟说了,这只是徒死。此等场面,非我愿见,只有我不死,才能保全他们。”
  “大哥说的是。”
  “我城中兵马虽大多不堪战,但仍有数千精骑,由李过、高一功他们统带。与其让他们死在这里,死在自己人手中,不如让他们另寻一片天地,找到继续效命疆场的意义。”
  赵当世听到这里,浑身一震,尤其是“死在自己人手中”这几个字,更字字戳中他心房。
  “闯营与大明相争十余年,终究是鹬蚌相争,让外人占了便宜。我李自成图名,既然没有天命难成汉家之主再振汉家基业,却也不愿成千古罪人,使我汉民受戗受难,遗臭万年。我虽粗陋,这点大义,还是懂的。”
  赵当世慨然道:“大哥之言,振聋发聩。有此洞见,小弟佩服。”而后略带着疑惑试探道,“可大哥如何打算?”李自成明言他绝不投降,可又得留下性命以免闯营将士激愤生变,这两者在赵当世看来,似乎相悖。
  “我思来想去,唯有如此,方能顾全我名,方能让李过成为李赤心、高一功成为高必正,方能让数万将士落得归宿。”李自成一面说,一面伸手掀下斗篷。赵当世瞪目看去,不禁神情大怔,但见李自成的满头青丝不见,脑袋光溜溜的,竟似早已剃度。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闯王李自成,只有五台山奉天玉和尚。你我,也不再相见。”
  李自成双手缓缓合十,篷袂在微风中轻荡,往昔的杀伐锐利尽褪,留有的,仿佛只剩眼角那一丝慈祥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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