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樊笼(二)

  谷城县城东门外二百步,赵当世横鞭立马,目视城头。新任飞捷左营中军官郝鸣鸾从城门洞子兜回来禀告道:“主公,左部的军将都是无胆鼠辈,几张口百般推脱,就是不愿出城一步。”
  这情况在赵当世的意料中,他嘴角带起一抹笑,道:“由他们去,东边不亮西边亮,他们指望着左良玉,但左良玉可指望不上别人。这谷城,我军必下。”说着转问身侧的韩衮,“老韩,人派出了没?”
  韩衮肃然应声道:“杨参军去了。”
  赵当世颔首,远望紧紧闭合着的谷城东城门,胸有成竹。
  百里外,石花街西南方向,沈垭。
  从郧阳府的房县向西出山,先走青峰镇、司坪乡再折往东北经沈垭可至石花街。这本是连接房县与谷城县两地的主干道,可现在,左良玉的军队却在沈垭寸步难移。
  原因无他,前路被人堵了。
  沈垭穷山恶水,却有一座规模颇大的番寺坐落在境内木盘山,听说番寺里头供奉的是西洋的天主,善男信女皆以“教堂”呼之,始建于崇祯七年,寺中还有一个红毛碧眼的番人主持。那番人汉话精熟,自称“何大化”,在大明待了十余年。听他说,因大明禁外教,天主很难立足大的州城,只能来此荒僻之地落脚,沈垭名不见经传,但教堂的规模在大明属实可称数一数二。
  左良玉坐在教堂大门的阶梯上闷闷不乐,耳边何大化叽里呱啦一直在喋喋不休劝他皈依天主。他充耳不闻,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山”这两个字。
  司坪乡与石花街之间只有一条狭长的谷道,别无岔路,沈垭就处在此道正中。左、右骁骑营机动性强,在前开路,先期去了谷城,现在除了内中营的千人尚在司坪乡殿后外,正兵营、左协营总共五千余众都挤在了这个小小的沈垭。
  教堂前方的樟树后走来一名军官,左良玉眼前一亮,豁然站起身,那何大化以为自己的苦口婆心终于有了结果,正自欣慰,却见左良玉并不理会他,而是径直迎向那军官问道:“老张,有结果了吗?”
  那军官是左协营副将张应元,摇着头懊丧道:“没用,对面说,无赵总兵亲令,就一只鸟也别想飞过九连灯。”沈垭谷道尽头的山隘就是九连灯。
  “他娘的......”左良玉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却没了一开始的愤恨。从清晨至今,他来来回回已经派人去九连灯交涉了七八回,每次得到了回答都无甚差别,驻守在那里赵营兵马始终拒绝让左良玉的兵过去。
  “姓赵的玩儿这一手,是想将老子困死在山里。”左良玉半是忧愁半是无奈。
  昨夜他接到了前部高进库与周凤梧传来的捷报,言说谷城县及陈洪范都尽在掌握。首战告捷,他心下大定,便率军驻扎司坪乡过夜,准备今日午时进抵谷城县布置下一步的行动。可天有不测风云,早时前军张应元忽禀出山的道路竟已有赵营兵马严防死守,他大惊之下亲自赶赴前线查看,果见九连灯山隘上下守备森严,驻防兵力怕不下二千人。
  赵当世军队的战斗力著名楚豫,对面坐镇军官覃进孝、李延朗系赵营中有名的战将,一善攻、一善守,均有着不少彪炳战绩,现在突然抢先扼住了必经之路,左良玉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高进库与周凤梧出了岔子,给赵当世反戈一击,输掉了主动权。
  一有此念,左良玉仿佛被人看穿的心思,当先就心虚了不少。他这次领军出山,实因粮秣告急所致,打的主意便是趁赵营不防之际,杀他个措手不及,抓时间在富庶裕盈的楚北大肆劫掠一番后迅速撤回老本营许州。既可滋补军需,亦可给予赵营破坏,等赵当世质问起来,只以“客兵外战,因粮当地”之语搪塞即可。
  现如今,风云突变,一切都乱了。
  “可曾打探到谷城方面的消息?”左良玉询问,他极其不安,很想知道高、周到底遭遇了什么变故。
  张应元回答:“没有,赵营的人说一只鸟都过不去,就是过不去。我军私下前前后后派出多名精悍的哨骑想潜伏过山,都被赵营的人捉了。可见赵营实在有备而来。”
  左良玉将双手负在腰后,焦虑地来回踱步。赵营这支抢占九连灯的军队来得太奇,一堵山口不让自己的主力出山、一隔消息封锁了谷城方向的讯息,即便作为对手,在怨愤之余,左良玉也不禁暗暗嗟叹赵营军官的巧思。
  行军打仗需要学习,也需要天赋。随机应变,化腐朽为神奇,正是天赋之一。
  左良玉自谓出敌不意,占尽先机,而且前锋占城,后部递进,纵然赵当世举兵回援救城,己军也能在野战中取得两面夹击的优势,可说立于不败之地。只可惜,他死也想不到,赵营能在一晚上当机立断赶到九连灯,一举将自己的主力部队全部困堵在促狭的山中,只此一招登时扭转劣势为优势,让自己的一番精心谋划前功尽弃。
  倘若能出山口,靠着谷城内的马军策应,平原野战,自己何惧赵当世?左良玉后悔不迭,后悔不该在司坪乡休整那一宿。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左帅,不如咱冲他娘的?”张应元恶狠狠地朝东北方向看去,使劲儿吐口唾沫。
  “不可。”左良玉很有些丧气道,“我军兵不血刃拿下谷城,没死一个人,本是上佳局面,朝廷问起来,不过准备些说辞应付罢了。有此好的开始,后续去楚北筹粮,真起了冲突,料想先动手的也必将是赵营,捅到朝廷那里,我等依然有法子周旋。”话锋这时一转,“但当下若攻九连灯,那板上钉钉是我军先动手,再纵兵筹粮更是理亏。即使顺利返回河南,朝堂之上,我军再无半点道理可倚,必陷不义。此乃得小利却输大局的蠢事。”
  张应元闷应一声,垂手不语。左良玉嘴上的顾虑是一方面,往另一方面说,赵营凭险力拒,己军强攻,在这山中无法展开阵型发挥兵力优势,卯上素有骁勇之名的赵营军队,能不能占便宜的确也是未知数。一旦战事不利造成士气跌坠,军粮又告罄,后果可想而知。
  “何不改道?”张应元再次提议。
  左良玉苦着脸道:“不通过九连灯,我军只能回返司坪乡。军粮紧缺,不可能滞留郧阳,只能就近找口子继续行军。从司坪乡向南,可去保康县,但那里被往来官贼盘剥无数次,官民之贫困恐在郧阳府中首屈一指,绝无法停留......要么继续向南穿绵延群山去夷陵州、要么向东去襄阳府。”
  “夷陵州......”张应元迟疑道,“那可有数百里崎岖山路,以我军目前粮草储备,支撑不到那时!”
  左良玉冷哼道:“你知道就好。可倘是向东,我军也没好下场。保康县往东出了山口,直接便到南漳县之北。距离襄阳府城一步之遥,那里是赵营军队部署的腹地,不比楚豫交界可来去自如,一旦陷进去,想脱身?哼哼......”
  张应元为难道:“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难道我军真的只能在这深山老林里听天由命?”说来真是吊诡,己军这成千上万的军队原先不管放在何处,都足以虎视群雄,哪里想得到赵营只轻轻巧巧派了二千兵扼死了个小小的山口,就能让连同自己和左良玉在内的数千左家军将士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这一仗,算是老子棋差一招!”左良玉暗自咬牙,心里跳脚,枣红脸一时憋成了猪肝。他虽摸不清高进库与周凤梧那边的实际情况,但从赵营敢于无视背后的谷城派兵抢占九连灯可以推测出,高、周二部定也失去了回来策应的能力。不战而屈人之兵,本道是兵书上故弄玄虚之语,孰知有朝一日竟然真的上演了。然而遗憾的是,无奈屈服的却是自己。
  左良玉默立着天人交战许久,最终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俗话说服了内心,沉着脸长吁一口气道:“去把番寺里的那个红毛番僧找来。”
  张应元疑惑地远观那座在僻壤中突兀雄立的教堂,迟疑道:“那个......何大化?”身着白袍的何大化说不动左良玉,现正在教堂门口来来回回竭力劝导或坐或立的左部兵士们。
  “正是那厮。”左良玉没好气道,“找个中间人,去赵营那里好说话。”
  张应元立刻明白左良玉的意思,看来骄矜如这位左帅,如今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了。
  覃进孝大马金刀虎踞九连灯的制高点,乜视山脚逡巡不前的左家军。他起初以为即便自己抢占了先手,不甘心的左良玉亦会前来争斗一番,由是早做好了鏖战的准备。可眼见着日头从东边升到了中天,这段时间里,左良玉的兵马进了又退、退了又来,磨磨蹭蹭、磨磨唧唧,拉锯了大半天一矢未发、一铳未放,最拿手的反倒是派各种人来打嘴仗。
  战场之上,当机立断,根据以往经验覃进孝判断,左良玉没有立刻进攻,完全可以说明,他已经丧失了斗志。
  “左家军,外强中干。左良玉,虚有其名。”覃进孝给对面的敌人下了一个评语。此时的他毫无忧虑,因为此前担心的两点都不再是问题——左良玉没敢强攻、赵当世默契地配合了这次行动。
  谷城县城失守太突然,覃进孝敏锐察觉到了左家军占谷城的真正目的是全军挺进楚北,所以在火烧眉毛的时刻,能够稳住心神、洞见症结并对症下药。高进库、周凤梧不过是开路先锋,真正的大头当还在后边。覃进孝认为左良玉本人必会接着出山,故而与李延朗议定了提前急行军赶到九连灯布防的军事计划。
  只是这计划施行起来时间太过紧迫,覃进孝深知战机稍纵即逝,自是无暇再将这番思量先禀明赵当世定夺。他从陈洪范的亲信处了解到,陈洪范向襄阳府同样派了人求援,是以一边全力催军赶往九连灯,一边临时差塘马告知赵当世自己的决定。
  赵当世先见了陈洪范的亲信,与覃进孝相似,他亦立即点起机动性最强的飞捷左、右营连夜开向谷城,但途中又碰到了覃进孝的塘马。实际上,他原来还想分出一营马军去截山道、堵山口,可这样一来,要围困住谷城的三千马军势必会处于劣势。覃进孝之举正合他心意,于是拢起两营骁骑,摒弃后顾之忧直抵谷城。
  覃进孝与李延朗守住九连灯、赵当世兵临城下恰好都在清晨时分,这时候,无论山里还是山外的左家军,都才刚刚回过神。
  一夜光景,胜败即定。
  从谷城受命而来的杨招凤登上九连灯的制高点,对覃进孝道:“主公已盯死了县城,高、周皆不敢动,我来时,侯统制的无俦营正在路上,现下或许已经与主公会合,县城大局已定。”
  覃进孝少见地笑了笑道:“主公英明,左良玉将熊兵懦,不足为虑。”
  杨招凤说道:“主公让我来与左良玉议和。左右都是朝廷的人,真撕破脸皮对我营也没太大好处。”
  二人尚在交谈,负责具体监督防线的李延朗快步流星走到面前道:“左良玉派人来了。”
  覃进孝从藤椅上一跃而起,冷峻道:“若又是来啰嗦说些求我放行的屁话,这次却不好饶他,需得抽来人一顿鞭子,让姓左的晓得爷爷也不是好消遣的!”言罢提起马鞭走到前边张望。
  李延朗忙道:“这次倒不是......”
  话说一半,兵士已将左良玉送来交涉的人带到。眼看过去,却有两个人,在前的是个拄竹拐披白袍、红毛碧眼的中年番汉,在后跟着的则是一个汉装少女。那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眉宇间比那中年番汉少了几分异域风情,但仍是秀鼻高挺、明眸皓齿,面貌与汉人稍异。她带着明媚的笑容,蹦蹦跳跳的,那伶俐活泼的姿态就和当下高悬天空的日光一样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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