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北战(三)

          江湖中人安身立命之本便是重然诺、讲义气,譬如袁韬背恩忘义,众叛亲离;李自成重情守诺,众望所归。赵营中军将多出自草莽,初起孑然,无背景无人脉,闯荡在外,全凭朋友间互相扶持,友情对他们而言,有时更重于亲情。
  回到孟敖曹本身,他父母皆亡、亲眷疏离,仅有一个亲妹子跟着他不离不弃。遍数赵营上下,与他关系最为紧密的人也寥寥无几,廉不信便算其中之一。他与廉不信相识于微末,后同归赵营情投意合,并肩作战不知凡几,可以说有着过命的交情。
  所谓“过命”,舍身取义者是也。孟敖曹有着为廉不信舍弃自己性命的觉悟,而今凝视脏污包裹内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的心绪如何能够平静。怒到极处,他反而没了勃然作态,双目一寒,面若冰霜,置喧嚣的战场不顾,细细将包裹重新系上,又慢慢将它绑在自己的腰间,一语不发,再三确认绑牢,然后挺起马矛,一夹马腹,不归城池,反向再次杀向无边无际的曹营阵列。他所带百余骑一见皆惊,拦辔犹疑片刻,最终一齐掉转马头,义无反顾追随着孟敖曹去了。
  待韩衮接到东门外战情,已是半个时辰后。
  “贼兵以廉哨官首级为激,孟哨官盛怒之下,现已引百骑陷入贼阵!”
  负手而立的韩衮默默听着塘兵所报,心潮难抑,本来略显苍白的脸上因为“廉哨官首级”以及“孟哨官陷阵”两件突发事件而红白交加。
  廉不信所派的最后一趟塘马昨夜禀报后乡兵马已经全数入驻枣阳县城。既然作为主将的廉不信已被枭首,那么至少可以说明枣阳县城目前凶多吉少、曹营的兵锋已经渗透到了舂陵城西部。这这是攸关全局的重点,枣阳县城若失守,那么赵营在南面的防线基本可以宣告瓦解,再守舂陵城没有任何意义。
  “有枣阳方面的塘报吗?”
  “并无。”
  韩衮喝问左右,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失望。
  廉不信战死,从昨晚到现在,枣阳县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由此可以肯定,不但廉不信本人、他所带的二百骑必然也已全军覆灭。韩衮想象不出罗汝才究竟是用了什么通天的法子一夜间就拿下了坚固的枣阳县城,但无论如何,枣阳县城的变故无疑会对接下来飞捷营的策略与行动产生重大的影响。
  “孟哨官怎样了?”廉不信的事还没个头绪,孟敖曹又来添乱,韩衮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战前千叮咛万嘱咐,以曹营的武备程度,飞捷营的带甲兵士坐守城池可立于不败之地,但千算万算仍然差了一算,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贼阵中奋战不歇!”塘兵回道,“孟哨官气势甚足,猝起发难,贼阵前线已被搅浑!”
  尽管那塘兵竭力想用自己的话语安抚韩衮的忧愁,但韩衮毕竟身经百战,看一步就已知三步。孟敖曹挟怒而战,便如程咬金的三板斧,初时招招势大力沉,但众寡悬殊,久了未必支持得住。廉不信身死,已经是飞捷营的重大损失,倘若再折了孟敖曹,那么飞捷营这尊三足大鼎,就只剩自己一人撑着了。
  然而,这还不是韩衮最担忧的状况。
  “东城门守御如何?”
  韩衮的话刚问出口,城阶上,中军官崔树强连蹦带跳跑上来,一见面就嚷道:“统制,东城失守了!”
  “噫!”韩衮闻言,用力一拍大腿,震得甲片哗哗作响,“是贼骑闯进来了?”
  崔树强一怔,回答:“正是,贼骑自左右两路突入东门,我方守军且战且退,但贼骑狡猾,乱箭射死射伤我方马匹,我方兵士不及上马,在城中步战,遮拦不住!”
  韩衮长吐一口气,闭上了双目。事情果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着,孟敖曹作为东城门主将身陷乱阵,东城门守军必定无法作壁上观,而塘兵所言贼阵被孟敖曹等百骑搅浑,很可能给了守军错误的信号,让他们有信心作出再派援军出战、接应孟敖曹的铤而走险之举。这就给了在两侧伺机而动的曹营李汝桂、王可怀两部马军可趁之机,没有孟敖曹坐镇,东城门指挥紊乱,城门稍一开启,曹营马军就立刻掩进,守军上下协调不力,败退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崔树强因为焦急汗如雨下,急问:“统制,接下来我等何去何从?”
  韩衮先道:“你可知道,枣阳县城已经失守了?”
  “什么?”崔树强登时惊了,不由自主跨上一步,提高了声调,“枣阳县城失守了?”
  “不错,廉哨官战死了,所部弟兄估计九死一生......”
  崔树强脸胀成猪肝色,大声道:“杨参军可遭难了?”
  韩衮摇着头道:“暂且不知。眼下枣阳县城已失,老孟又陷入重围,情形急转直下,我等得另寻出路!”说到这里,抬头向北门外尚在攒动的曹营兵阵看看,“城外怎生动静?”
  崔树强粗喘着气,好不容易将情绪稳定下来,回道:“与料想的差不多,这批贼怂都是磨洋工的夯货,我看十有八九不会打城。”
  “常国安......”韩衮喃喃念起了这个名字,回想起赵当世曾与自己说过的一些话,忽而声音一振,“老崔,把兜鍪戴上!”
  崔树强愣愣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光碌碌脑瓢儿。
  东城外三百步外,王光恩、王光泰所统曹营前部阵列人仰马翻,依旧纷乱。
  纵然厮杀了近一个时辰,但孟敖曹的战意不减,三把腰刀的两把刀口已经砍卷,还剩下备用的一把锋刃处亦已是坑坑磕磕。回首后望,跟在身后的同袍越来越少,身畔聚来的敌兵却越来越多。血战犹生的飞捷营骑兵们也是个个精疲力竭,护体的甲胄上插满了各色箭矢斧标,血汗交融。
  “还剩多少弟兄?”孟敖曹感觉到所乘战马步伐渐沉,喝问道。
  “不足四十!”
  “狗日的......”孟敖曹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脏话,却颇显无奈与寂寥。抛下廉不信首级的那十余轻骑早不见的踪影,而自己却带着人困在阵中,怎么也冲不出去。
  “哨官,前方敌散,再往何处去?”左右问道,等待着孟敖曹调整作战方向。曹营的兵马就像蚊蝇,打了就散,散了又聚,作战一个时辰,孟敖曹等看似所向无敌,但斩获其实不多,相比之下,伤亡甚至更大。
  孟敖曹伸长脖子,四顾观察一番,目光锁定在了北面五十步外群旗飘扬的王光恩本阵。打来打去终究没有个结果,不如舍身一击将生死置之度外,往人最多、防御最重的敌军核心地带闯一闯。
  “其实这样也好!”孟敖曹心道,旋即想起了廉不信,“兄弟,你泉下有知,我姓孟的也不是苟且偷生之辈。死前多杀几个贼兵,算给你上香。上完了香,再来找你吃酒!”思及此处,猛然爽朗大笑起来,“痛快,痛快!”
  紧随着他的数十骑见状,对他心意皆已了然。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亦都横下心,紧抿上唇,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王光恩与王光泰本阵环卫皆是其营中最为精锐的甲士。孟敖曹等冲杀进去,立时便有从河海而入沼泽之感,人困马乏之际端的是举步维艰。短短一转眼工夫,原剩的四十骑骤减到了二十余骑。
  孟敖曹豁出命去,竭力死战,腰刀用尽,夺得贼兵短矛反复突刺,虽说勇猛无俦,但到底难以扭转颓势。眼见战马脚步缓缓停下,八方贼兵比肩叠踵,攒拥而来,将孟敖曹连人带马堵在当中,动弹不得。
  “今番休矣!”孟敖曹长叹一声,正要闭目待死,谁知局势突生波澜,数十部步外,曹营阵列再起混乱。
  眼到处,但见一道蓝影急闪,一人一马自乱阵中飞跃而出。耀目的阳光下,高骏的战马砰然落地,扬蹄长嘶,犹如巨石投水,威慑得四周乱兵顿如波纹也似一圈圈向外不住退避。四周无数目光聚焦过去,那匹极高大的赤红骅骝上,稳稳坐着一名蓝甲将,蓝色布面甲外裹着的灰袍在微风中轻荡,一柄朱红骑枪斜指向地,反射出肃杀的寒芒。
  “挡我赵营者死!“那蓝甲将举枪咆哮如雷,战马纵情嘶吼,同时撒开铁蹄,在人海中劈波斩浪般冲驰,一眨眼功夫,骑枪就搠倒两人。不远处贼兵见蓝甲将气势如虹,张弓欲射,却早被瞧见,箭未出弦,数支利箭已然破空激射而至。那蓝甲将在马背上一起一伏,骑弓三开三合,须臾间射翻三名贼兵弓弩手,只听一声“去”,赤红骅骝再度高高跃起,撞入躲闪不及的贼兵群中,瞬间风行草偃带倒大片贼兵。对面一贼兵骑将挥动长戈,拍马呐喊冲杀而来,那蓝甲将随后藏起骑弓,迅速取出悬挂在鞍鞯边的骑枪,二马相交,只一式,枪头借着马力,不偏不倚贯穿贼兵骑将咽喉。那贼兵骑将人马俱倒,鲜血激射而出,成半弧状由半空洒落黄沙,也沾上了蓝甲将的灰袍。
  这一刺卯足了全力,朱红骑枪脆弱的留情处应声而折,蓝甲将右手虎口也因巨大的反作用力撕裂流血。他浑不在意,解开骑枪的拴绳,将之弃掷于滚滚沙尘,顺手拔出了腰间马刀。附近贼兵看他停马,数人张牙舞抓上前围攻,那赤红骅骝却猛然间蹬开四足,仿佛脱兔,从贼兵们的头顶掠过,霎那间,几朵血花在空中绽开,蓝甲将挥出数刀,刀刀见血。一阵横风刮来,迎风纵马飞奔的蓝甲将灰袍招摇,所过之处无不披靡,两名手持旗枪的骑兵分居左右,紧紧跟随着他,从始至终未曾落下半步。风吹旗开,旗上六个大字鲜明可见——飞捷营统制韩!
  “老韩!”正自浴血奋战的孟敖曹见此一往无前之壮举,不禁心动神摇,一股子勇气陡然涌满全身,“弟兄们坚持住,与我杀出阵去!”
  蓝甲灰袍赤红骅骝,正是韩衮亲自到了。
  韩衮审时度势,认为舂陵城守与不守于当下大局已无关紧要,故当机立断,与崔树强收拾北门守军,弃城而出。崔树强本来忧虑北面敌军会缠斗阻挠,但韩衮则不以为意。结果在北门外布阵的常国安战意非常低迷,数道防线几乎都形同虚设,韩衮与崔树强得以统带飞捷营所剩四百余骑顺利自北门迅速绕到城东郊外。
  当其时,守护两翼的李汝桂、王可怀两部曹营马军争相入城,王光恩、王光泰所部侧翼空虚异常,等王光恩反应过来,三千余人几乎早给韩衮搅了个天翻地覆。
  “此乃何人?”王光恩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孟敖曹与援军会和,指着阵中尚在来回驰骋的韩衮问道。
  “此人诨号‘海东青’,原老闯王帐下骑将、赵营马军统制韩衮。”
  王光恩望之喟叹道:“只此一人在我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悍勇如斯,当真闻所未闻!”话音方落,阵中已被韩衮所部来回拉扯出一个巨大的豁口,韩衮、孟敖曹等皆由此豁口冲出重重围困,投北而去。
  “兄长!”王光泰着急叫道,“赵营贼子跑了!”
  王光恩将他拦下,看着数百步外,已经变换了城头旗帜的舂陵城道:“城池已下,你我又何必去碰这个硬茬子。”再目视渐而消失在林道间的韩衮部兵,意味深长道,“赵当世到底是何许人,能揽得如此狠角色为他效死力?”
  王光泰与他心意相通,听了这话,如有所思,低下头退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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