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
周显恩快死了。
沈珏说这句话的时候, 天色正好,他神色冷淡,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谢宁站在走廊下, 细碎的阳光攀附在衣袍上。她忽地觉得手臂一软,抱在怀里的衣袍似有千斤重,几欲掉在地上。阳光有些刺目, 良久, 她才张了张嘴, 喉头却是被什么堵住了, 发不出声音。
“不, 不可能的……将军他刚刚还好好的, 他的病不是好了么?”她眨了眨眼, 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断裂的指甲掐着手中的衣袍。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急风吹过,扬起他竹青色的衣摆。玄铁面具下的薄唇勾起, 幽深的眼里却是没有一丝温度:“面子上是没什么问题, 里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因何坐上轮椅,又是患了什么病,难道这些, 他都没告诉过你?”
谢宁的眉尖拢起, 轻轻摇了摇头。她只知道周显恩在战场上受了伤, 不良于行。就连那场战役,她也知之甚少。
只记得那是一场败仗, 也是周显恩唯一一次输掉的战役。
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 眼中一片骇然。不止如此, 他之前还咳血, 就在她刚嫁进来的那几日,那一晚,他昏迷不醒,还吐了很多血。
她抬起眼,却见沈珏轻笑了一声,复又拢了拢袖袍,道:“他不是腿疾,是中毒了,罕见的剧毒,我将他体内的毒压在了他的腿上,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命,却也让他的双腿失去了知觉,若是运功,便会使毒素扩散,危及他的性命。可惜这么多年,我也没能找出解毒的法子。而唯一一份解药在两年前被他毁了,当今世上再无药可解。”
”他为何毁了解药?”谢宁心急,下意识地就出声问了。她不懂,为何有解药,他却不服下?
沈珏却意外地沉默了很久,天空中游云浮动,切碎的日光在他的面具下投射出一片阴影,幽深的眼里似乎闪过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甚至在一瞬间,看出了些一晃而过的悲伤。
良久,他才冷冷地道:“这些事,不该由我来说。你只需要知道,按照他不要命的性子,本来也活不了几年。可前几日他动了内力。毒素就扩散了,现在怕是更没多少活头了。”
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似乎只是冷冰冰地宣布一个事实。廊下的谢宁眼睫一颤,不自觉收紧了怀里的衣袍。天气明明那般好,可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寒意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明明刚刚还在像平时一样使唤她做事,拿话噎她。可现在却告诉她,他快死了。这怎么可能?
沈珏见她低着头,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不过这件事早晚也会被她发现,周显恩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他低下头,整理着草药,似有意或无意地道:“救他很难,不过想给他多拖延点时间倒是可以。”
谢宁微睁了眼,眼眶微红,颤声道:“沈大夫,您有何办法可以救他?”
沈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随手指了指山头:“往山顶走,有一株灵芝,可以帮他压制毒性。秦风下山办事去了,我呢,和周显恩还没有熟到冒险跑到山上给他采药的地步。你也不用着急,等秦风回来再……”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细小的声音打断了:“我去。”
他拿着草药的手一顿,抬了抬眼,瞧着廊下的谢宁,她拢着眉尖,不合身的衣袍挂在身上,松松垮垮地。脸上的神色却是坚定。
他似乎沉吟了片刻,才抬眼瞧着她,冷声道:“那山上毒蛇猛兽一样不少,万一你被咬了,或者从山上掉下来摔死了,也是没人知道的,这样你也要去?”
一听山上凶险,谢宁也迟疑了一瞬。她抱着衣袍,眉尖紧蹙,久久没有说话。
沈珏倒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继续挑拣着草药。她这个反应也是意料之中,莫说是她这样柔弱的深闺女子,便是山下猎户也很少跑到山顶去。
他翻晒好了所有的草药,正准备离去,却听得细弱的声音响在身后:“沈大夫,您能不能给我一些驱虫的药粉?还有那灵芝长得何样?”
沈珏脚步一顿,腰间的白玉平安扣抖了抖。他抬起手指了指旁边的架子:“灵芝的外形,在左侧第二卷第三页有记载。至于驱虫的药粉我去拿给你。”
说罢,他便移步走了,逆着光,踩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
“沈大夫,多谢您了。”谢宁轻声道谢,柔柔的声音像是随在风里一般。
沈珏身子一僵,低头瞧着手里晒干的灵芝,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谢他,怕是谢错人了。
时至晌午,谢宁沿着青石小路往上,周显恩的衣袍太宽大了,她只好用带子扎起来了一些。按照书上记载的,灵芝应该在山顶。她提着衣摆,慢慢往上走着。
越往上就越沉寂,只有间或的几声鸟啼,整个林子都显得阴森森的。参天的大树垂下繁重的枝条,交叉在一起,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一开始还有小路可走,到后面连路都没有了。面前是丛生的杂草,约摸有半人高,谢宁抬手将草向两边拨开,才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一路不知窜了多久,枝条刮在身上。她低着头,抬手挡住脸。枯树的味道扑面而来,好不容易寻到了出路。前面已是越发幽静,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抬手摸了摸后颈,像是被树枝划开了红痕,摸上去便又疼又热。
因着在山林里,瞧不清天色,她唯恐到了夜里还找不到灵芝。只得加快步子往里走,寒意从后背往上窜,她双臂环抱,搓了搓手。
她在山头转了好几圈,倒是没有见着什么毒蛇猛兽,可是连灵芝也没有见着。她皱着眉想了想,按照沈大夫说的,那灵芝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可她已经找了好几颗树了,却连一株都没有见着。
咔嚓的声音猛然响起,吓得她身子一抖,急忙往后退了好几步。回过头时却是一只松鼠跳上了枝头。
她拍了拍胸脯,松了一口气,也便继续往前走着。一棵几人合抱的树下,丛生着一堆枯枝。她慢慢挪到树旁,用手拨开枯枝,想看看有没有灵芝。
手刚刚伸过去,就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她定睛一看,却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手臂上起了一排疹子。
一条通体乌黑的蛇盘在草堆里,望着她,幽幽地吐着信子。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身子一软,就瘫倒在了地上。手掌被地上的枯枝割伤都浑然不觉,只是神色呆滞地盯着草堆里的那条蛇。
她倒抽了几口气,眼中慢慢浮现出些许雾气。一下一下地往后退着身子,直到远离了那棵树,她才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却因为跑的太急,被拦路的石头绊倒,整个人便摔在地上。白嫩的手掌心搓破了皮,血珠子很快就渗了出来。她低下头瞧着刚刚摸到蛇的手掌,似乎还能感受到阴冷潮湿的触感。
四周静悄悄地,只有乌鸦的啼叫。她拢着眉尖,浑身颤抖着,心头一阵泛酸,泪珠子就落了下来。砸在枯枝上,啪嗒作响。
她哽咽着,哭得身子都在颤抖,却还是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一面擦着眼泪,一面担惊受怕地往前走着,细微的声响都能将她吓得一跳。枯枝被踩断,只有她不住的啜泣声。
竹舍内,沈珏端着药碗,推开了房门。
周显恩还靠在榻上,没有抬眼。光是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刚熬的药,喝了。”他把药碗搁到床头,药味漫开,榻上的周显恩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太苦了,不喝。”周显恩往里侧躺了躺,长发散在背后,声音有些低沉。
沈珏皱了皱眉,不耐地道:“你还是小孩么,还嫌药苦?”
周显恩没理他,还在阖眼休息,嗤笑了一声,顺着他的话道:“下次就弄个不苦的。”
他体内的毒深入骨髓,这些药喝下去,也只能是求个心安罢了。他早就看清了,只是沈珏还在装糊涂。
沈珏忽地肩头一松,盯着周显恩的后背,神色莫名。良久,他才冷冷地开口:“你的病情,我告诉你夫人了。”
屋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连竹林摇曳的声音都能听见。周显恩的脊背一僵,眼帘遮掩下的眸光暗沉了几分。
随后他只是不冷不淡地“哦”了一声,窗户拦住的阴影落在他身上,晦暗不明。
沈珏似乎也猜到了他这个反应,轻笑了一声:“你夫人去山上给你采灵芝了,秦风不在,我也懒得去,她就去了。这个季节,山上也还好,没什么猛兽,就是可能碰着些蛇虫鼠蚁什么的。”
床榻上的人坐了起来,淡漠的眼里浮现出愠色。
沈珏摊了摊手:“你别这样看着我,可不是我让她去的,是她自己要去的,我也提醒过她了。”
“你最好祈祷她没事。”周显恩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翻身下床,挪到轮椅上便推门出去了。
沈珏还站在原地,瞧着周显恩离去的背影,他略低下头,玄铁面具遮住大半的面容,却是勾唇笑了笑。
房门没有关上,开了半扇,切割了落进来的阳光。
山林上,谢宁快走到山脚了,天色渐晚,可她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她已经从山顶一路找下来,任何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灵芝。
她脱了力,瘫坐在树干下,痛苦地闭了闭眼。却听得一道喘着粗气的声音:“这么晚,你还不知道回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树荫下,周显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手撑在树干上,薄唇微抿,却是重重地喘着气,似乎累得不轻。轮椅倒在一旁,他似乎是扶着树干一路走过来的。
“将……将军?”她睁大了眼,似是不敢相信他会在这里。
“我问你话呢,这么晚了不回去,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周显恩面色铁青地看着她,气得胸膛都在起伏。
谢宁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生气,她愣愣地抬起头,双手无措地抓着衣摆。她的衣袍都被树枝划破了,还混着枯枝落叶,白皙的小脸上也带了些红痕,似乎是哭过,一双眼肿的跟桃子一样。
见到周显恩,她皱了皱脸,眉尖紧蹙,眼眶慢慢地就红了,泪珠子打着转,却是强忍着不落下来。
周显恩本还在气头上,见她这副模样,心里的火也发不出来。只得阴沉着脸,平复着呼吸。已经快傍晚了,她竟然还没有下山,他刚刚都快要急疯了。
他闭了闭眼,刚要缓和语气,却见她慢慢低下了头。
“将军,对不起……我没有找到灵芝。”她低着头,眼前越来越模糊,她咬了咬下唇,肩头不住地颤抖着。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低低地哭了起来,眼泪就从指缝间渗出。
周显恩心头的火气又冒了出来,冷声道:“就为了一株破灵芝,也值得你找这么久么?”
“灵芝不值得,可将军的命,值得!”谢宁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却是再也忍不住地喊了出来,眼泪更加汹涌肆意。
她找了快一天,可还是没有找到灵芝。沈大夫说过,那是给周显恩救命的。可她好没用,连一株灵芝都找不到。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根本不会牵动内力,也不会这么快的毒发。
她真的不想周显恩死,她想他好好地活着。
她抽噎着,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周显恩身子一僵,所有责备的话都被堵在喉头。只是失了神一般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谢宁,她是在为他可能会死而哭么?
就为了一株灵芝,一个人跑到山上来?可那东西根本救不了他的命。
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脑海里空白了一瞬,几乎是瞬间,便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谢宁一惊,还未来得及抬起头,便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微张了嘴,泪珠子还挂在眼睫上。一双手僵直着,不知该放在何处。
抱着她的人浑身都在颤抖,双臂似铜墙铁壁一般,几欲将她揉进身体里。贴在她身侧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了几分。
他俯下身子,将头埋进她的颈窝,缓缓闭上了眼,带了些凉意的手掌抚在她的后脑,良久才轻声道: “以后,别这么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