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德妃

  蓝璎急道:“娘娘,您再想想,皇上恐怕不喜欢后宫的人过问朝政之事。一旦龙颜大怒,后果将不堪设想。您不要冲动……”
  德妃望着她,心灰意懒道:“你放心,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贪墨军粮,贻误战机,致使二十万边关将士无力迎战,一败再败,他的命谁也保不住。我也是一时糊涂,之前竟还想着为他把母亲和我的命都给搭进去。”
  她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惊道:“不好,我恐怕又落入别人圈套中了。”
  蓝璎早已猜到半分,忙问:“娘娘,到底是谁透露给您唐国公犯案被押之事的?”
  德妃张了张嘴正要说,猛地醒悟过来,苦笑道:“看来我是真糊涂了,此事干系甚大,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就连我宫里那些人,我怕他们受牵连,都没敢让他们跟着,何况是你呢。你本就与此事无关,不能因为一时心善救了我,就要把你们蓝氏一族也给牵扯进去。”
  蓝璎心里一热,眼神恳切道:“既然是中了别人圈套,求娘娘您就不要去见皇上了。即便唐国公有罪,皇上仁慈必定不会迁罪于娘娘的。”
  德妃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了母亲,我必须去求皇上,没有别的办法。”
  说完,她拉着蓝璎的手,感慨道:“我以为自己无子,再不用涉入夺嫡之争。没想到因为父亲,我终究还是躲不掉。”
  蓝璎安慰道:“娘娘,会没事的,您不要多想。”
  德妃很认真地看着她,肃然道:“其实今日你不该救我。我痴活这些年,如今总算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世上,你若对别人心慈手软,最终害得是自身。”
  蓝璎眼圈微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终是打开门出小院回到乾元殿。
  那日上午,德妃进乾元殿求见皇帝,不过半个时辰便红肿着双眼走了出来。出殿遇到蓝璎,她看也未看一眼便径直走过,仿佛二人根本不相识。
  直至新年元宵过后,蓝璎才终于明白德妃所说“此事干系甚大”真正是何意。
  唐国公贪墨军粮一案经彻查两个月后,有重大证据直指徐贵妃所生皇四子——晋亲王燕桓为此案背后主谋。
  又过三个月,晋王府被抄,燕桓被查出在清苑别庄私蓄甲兵过万,以及数十封与北边鞑靼、瓦剌两族首领来往的信函。种种事实足以表明,皇四子燕桓意图叛逆谋反,逼宫篡位,证据确凿。
  燕桓拒不认罪,被押入天牢当晚饮毒自尽。次日,徐贵妃自缢于昭阳宫寝殿,留下“誓莫为妃”的白绢血书。
  五月初五端阳节,晋亲王燕桓通敌谋逆案和唐国公蒋泰贪墨军粮案同时结案定罪。
  燕桓被废为庶人,以平民丧礼葬于慈恩寺;其三子俱赐死,妻女子妇保留品级遣归母家。蒋泰被褫夺爵位,凌迟处死;家中男丁十六岁以上悉数问斩,十六岁以下发配充军;女眷革除品级发卖为奴。
  五月初六,建昌帝于金銮殿颁布诏命。
  贵妃徐氏,废除贵妃位份,贬降为从八品选侍,谥号“恭顺”,葬于妃园寝。
  德妃蒋氏,降位为嫔,保留封号,迁居玉堂宫。
  夏去秋来,金黄灿烂的菊花迎着瑟瑟寒风寂然绽放。
  八月二十四日,方过五十六圣寿的建昌帝颁诏册立皇五子燕桢为太子,并追封太子已故生母姜才人为贵妃,谥号“恭肃”。
  皇五子燕桢乃建昌帝避暑别苑临幸宫女姜氏所生,自幼长在骊山别苑。
  其六岁时,宫女姜氏得明恭太后懿旨获封选侍,母子二人被正式接入宫中。入宫次月,姜氏染病而亡,建昌帝追封其为正五品才人,并赐皇五子名“桢”。半年后,皇五子燕桢被接入凤仪宫,交由皇后娘娘亲自抚养。
  如今皇帝册立皇五子为太子,无论前朝后宫,人人皆不以为怪。
  毕竟建昌帝所生皇子中,健康成活者不过六人。皇长子燕榄因其生母被贬为宫婢,永久打入冷宫而无缘皇位;皇四子燕桓犯谋逆罪已自尽;皇七子燕桐身有残疾,且生母安嫔出身歌伎,位份太低;皇十子年八岁,皇十一子年九岁,都太过年幼。
  而皇五子燕桢由中宫皇后亲自抚养成人,生而早慧,稳重恭谦,十七岁封郡王,二十三岁封亲王,如今二十七册立为太子,似乎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九月初八,蓝璎带着自己亲手制的一坛菊花酿来到偏远的玉堂宫。
  曾经的德妃——现在的德嫔得了口信,早早就站在廊下静静等着,见到蓝璎,她立时灿笑走上前。
  “姑姑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今儿怎地肯屈尊到我这又破又烂的玉堂宫来了?”
  虽是多时未见,蓝璎听德嫔这话反而觉得亲切。
  她笑道:“奴婢信守承诺,来给娘娘送菊花酿。不知娘娘可否愿意邀奴婢一同赏花饮酒。”
  德嫔嗔笑道:“这酒还在你蓝姑姑手上捧着呢,我敢不愿意吗?”
  蓝璎也跟着灿笑,忙把手里的菊花酿交给一旁的叠翠。
  德嫔命人在海棠树下摆了一张小圆桌,亲自拉着蓝璎的手一同坐下。
  一宫嫔一宫婢,一主一仆,两个同居深宫里的女子就对着院子里金灿灿的菊花举杯对饮起来。
  喝着喝着,德嫔突然道:“阿璎,你愿意调到我玉堂宫来吗?”
  蓝璎顿时一怔,不仅是因为这一句话,更是德嫔的语气让她想起在熙州府的姑母。
  德嫔满脸飞红,右手撑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专心地望着蓝璎。
  蓝璎心里一乱,转头望向旁边站着服侍的叠翠。
  叠翠仿佛知她在想什么,补充道:“蓝姑姑,我们娘娘没有喝醉,她是认真的。去年腊月那件事之后,娘娘就想把你要到钟秀宫,可是后来……自我们搬到玉堂宫,娘娘这还是第一次提这事。奴婢知道,娘娘是真想把你调过来,在一起好有个伴。”
  德嫔手一挥,噘着嘴生气道:“你不要说话,让阿璎自己说。”
  叠翠板着脸,哽咽道:“奴婢年底就要放出宫了,若娘娘身边没有一个谨慎可靠的人,奴婢怎么能放心呢?”
  德嫔眼一瞪,立时要说话,蓝璎抓过她的手,含笑望着她主仆二人。
  她道:“娘娘,奴婢很愿意调到玉堂宫。您知道乾元殿那边的御侍姑姑也到了该放出宫的年纪,等她一出宫,奴婢在乾元殿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若您不嫌弃,蓝璎明日就可以搬过来。”
  德嫔开心笑道:“好啊,那太好啊,你明日就来,今儿也不要走。”
  叠翠看着喝得醉醺醺的两人,赶紧道:“不行的,蓝姑姑是御前的人,得先禀过王公公,待皇上同意了才可以调呢。”
  德嫔却不听她的,抓着酒樽道:“来来来,我们再喝,今儿高兴,再喝,再喝……”
  蓝璎心里也暖洋洋的,入宫后从来未有过的畅快。
  她举着杯子,一杯又一杯,尽情地笑,尽情地喝,不怕喝醉,只怕喝不醉。
  蓝璎在玉堂宫歇了一觉,等到醒时,天色已是朦朦胧胧快要黑了。
  来到主殿寝宫,德嫔倒比她先醒,正披着衣衫斜坐在桌边一小口接一小口喝着银耳莲子羹。蓝璎发现,从侧面望去,德嫔比去年要憔悴消瘦不少,那两只手臂又细又长,竟是没有一点肉。
  德嫔命人给蓝璎也盛来一碗温热的银耳羹,亲眼看着蓝璎吃完,她自己才放下碗。
  等到蓝璎起身辞别,她又把屋子里侍候的人全部遣了出去。
  她低声道:“阿璎,我要谢谢你,你知道我的母亲现下在何处吗?”
  蓝璎摇头,心里既惊慌又疑惑。
  唐国公蒋泰被处死后,家中男丁或被斩首或发配充军,女眷则全部被发卖为奴。德嫔的母亲能去哪里呢?
  德嫔道:“本来这事我不该告诉你,可我担心将来若有一天事发被揭露,到时候你全然没有准备,那就坏了。”
  蓝璎更加惊惑:“老夫人现下到底在何处?”
  德嫔道:“在你的老家梅城县。青山书院后山深处有一个尼姑庵,我母亲就住在那里。”
  蓝璎醒悟过来,惊道:“难道是我爹爹……”
  德嫔点头,声音微哽:“蓝老先生辞官多年,避居青山,从不涉及朝政。这回若不是你爹爹和宁国公府陈三公子伸手相助,我母亲只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心里非常感激,我希望你知道,我是拿你当亲妹妹的。”
  听到陈三公子的名字,蓝璎心里又是一怔。
  所以尽管她入了宫谁了不问,谁也不靠,蓝家和陈家,还有宫里的安嫔、德嫔全都捆在一起了,他们现在是在同一条船上。
  德妃静静望着蓝璎,小心道:“阿璎,你还愿意来我宫里吗?”
  蓝璎低头笑了笑,而后抬头镇定直视德嫔的双眸,答道:“奴婢一直都愿意。”
  晚上回到小院,蓝璎把自己要调玉堂宫的事告诉了御侍姑姑。御侍姑姑一气之下将蓝璎狠狠大骂一通,直骂她脑子进了水,自毁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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