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别梦依依绕,纵是无情也承欢

  汝南王府精心挑选出的绣娘,手艺自是不用说,每日赶制出来的棉衣军服都一车车接连不断运往驻扎在沧河西平原的军营里。而绣楼中二十五名绣娘却从未出产过一件棉衣,这十几天来她们连一块布料、一寸棉花都未摸到过,手上永远是坚实厚硬的牛皮,尖针金缕银丝穿皮联合,按照江流画的严格要求做到针线密实,不可漏一针一脚,哪怕是走歪了一线,整块牛皮就只能直接弃之不用,另行换置。
  江流画每日必亲自亲点牛皮针线,绣娘做工时也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出什么岔子,自进绣楼那日起她脸上的凝重便长久不散,陈管家交代的话日日萦绕在她耳边,“若有违者,格杀勿论”,如此严格的命令让她不由自主得把牛皮囊和还未到来的战事大胆又微妙地联系在了一起。若真是如此,是不是,她也能尽一份力杀敌?
  都是经过她挑选出来的绣娘,牛皮缝合确实无可挑剔找不到丝毫瑕疵,最外一层收尾是按照她的要求都保留未动,江流画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马虎,脑子回想着奶娘手把手教自己密云针时的情景,心静方可手稳,女儿家的性子可不能太活泛,要不然长大后不好找婆家,还有看仔细点,别扎着手,十指连心都是疼……
  太多关于奶娘的往事一遍一遍在江流画脑中浮现,她不知道自己怎会在如此分神的状态下,双手居然更加稳健不乱,灵巧自如,密云针的收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状态,天衣无缝,连绣了几十年的绣娘看着也是叹为观止,对江流画的绣工心服口服。
  二月底未到,还差上个几天,江流画开了绣楼外的大门,三十张牛皮囊,还有多出来的十张一并交由陈福,在陈福惊讶的表情中什么话也没说,江流画又平静关上了绣楼的门。战争还未开始,结束更是遥遥无期,绣楼的规矩还在,她不会出大门一步,她也不用出去,她可以耐心地等,等到战役结束的那一日,望后褚战败国将不国。
  流画竟然提前赶制出牛皮囊,这事叶寒听后真是喜出望外,可战时不是平常,即便她已有二十日未见过流画,可该遵守的规矩她还是会遵守,绣楼中人仍旧不可出门一步,绣楼外依旧暗卫隐于四处,若有乱出者,格杀勿论,毕竟谁也不能确保里面有无后褚奸细。而且王府也不是全然安全,前几日还有人随夜潜探,幸亏来者不熟悉府内地形,不小心触碰到了合壁庭外的机关,这才被侍卫及时发现行踪,可惜敌人武功了得,跑得太快没被逮到,虚惊一场,但也让叶寒不得不防。
  提前赶制出来的牛皮囊至关重要,不能出什么闪失,所以绝不能夹杂在棉衣车里一并送去军营,通往军营的那条大道她可是听说不太好走,三天两天就有车翻倒在雪地。出于小心为上,这四十张牛皮囊还是陈福亲自走秘道押送至军营,亲自送到青川手里才敢放心回府复命。
  并州的天又开始下雪了,从小雪轻飞时的稀稀疏疏到大雪纷飞时的密密麻麻,不过才几个转眼,柔白的雪便满了一捧手,暖和的掌心里是一触的雪化冰凉。叶寒立在房檐廊下,望着暗下来的夜,嘴里叹出几口白气和无奈,这并州的冬季何时才能见到尽头呀?
  伸出檐外的手倏然落到了一处热源里,叶寒茫然回头一看,竟然是快有一月未见的青川,风霜扑面,瞬间展颜依然是惊人的刹那芳华,叶寒一时惊呆忘了说话。
  “外面天冷,怎么一人站在廊下看雪?”青川倒去叶寒手中半雪融的冰水,双手捂着她一手冰凉给她暖手,心里气着她不知爱惜自己,可口里却对她舍不得说重一个字,“都这么大人了,出门也不知道多穿一点,这手凉得……”
  表面说着叶寒,青川心里也是一阵心疼,手都快冻成冰了,也不知道她在外站了多久,屋里的丫鬟婆子干什么吃的,又解下披风把叶寒拉进怀里取暖,低头看着她柔顺地贴在自己胸膛上,这么小一只,才只到自己胸口处,细细弱弱的跟只刚出生的小奶猫一样,也不说话,可怜兮兮地专招他心疼,青川不由把她揽得更紧,低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不高兴吗?”不会是见到他回来了,所以才不高兴吧?
  叶寒窝在青川温暖的怀里,没有吱声,只轻轻摇了摇头,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流画不在连跟她说话聊天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在空白的时间里待了太久,喜怒哀乐全抹灭成一种灰白的色调,当青川倏然出现在她的眼中时,那一刹那她好像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就像还在云州时幸苦奔波了一天,当她回家时叶家小院里早已亮满了橘黄色的灯光,炊烟味弥漫在夜色里,依稀可听见小院里青川和花折梅打闹玩耍的声音。
  “青川。”
  胸膛处传来叶寒细小的声音,太过柔弱说着对他满满的依赖,“怎么了?”青川轻声问道,这是他孤寂了十六年的岁月才寻握在手的满足,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最后,叶寒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窝在青川温暖的怀里,闭着眼依靠在他身上感觉异常地踏实。她有点舍不得离开,要怪就怪廊外夜深风寒,她在一处温暖的怀中迷了心。
  后来檐外风雪渐大,青川怕叶寒冻着还是抱着她进了屋,在一盈暖香中退去了满身冰寒,叶寒才慢慢察觉到此刻不再宜此情,于是低头装作无意小步慢退开,借着给青川端茶的功夫一个转身便迅速离去,快得青川猝不及防一下空落,仿佛瞬间之前的温情脉脉是他的黄粱一梦。青川凝望着叶寒远去的背影,心里蓦然一伤,惆怅得不行,他真不知她的绝情是否全用到了他一人身上,所以才会对他如此绝情?
  再次转身回来,叶寒又回到了最初的淡然,“你今日怎么回来了?”那四十张牛皮囊已经被陈福安全送达军营里,若她猜得没错,北齐和后褚不日就会开战。
  叶寒一边问着一边把沏好的茶水放在了他面前,话里眼中都是对他的关心,可青川费尽心力望去却找不到一丝他所期盼的感情,就连刚才在他怀里的一时情迷都成了夜里一丝冷空气,早无迹可寻。
  大战在即,青川强迫自己收起不合时宜的千头万绪,抓紧时间做好战前的告别,“有点不放心你,想回来看你一眼再走。”
  “是要开战了?”叶寒立在原地,她这才看清青川的深黑戎装,只是刚才被披风遮住没有注意到,“何时开战,你也要上战场吗?”
  这是亲人的关切,是一种姐姐对弟弟上战场前的着急和关心,青川分得清,所以心里才会苦涩得不行,但还是不想让她担心,脸上强装着轻松的笑意,“姐姐真是糊涂了,我是领兵的北齐之帅,我不上战场谁上战场。”
  护弟心切的糊涂话立即涌上嘴,可到了嘴边该有的理智却及时制止她说出口。青川说的对,他是一军之将,北齐主帅,上阵杀敌自然应当是身先士卒,这是他作为军人的天职,自己若真说出那些话估计只能让他不齿,可她就是忍不住地难受,有谁能心平气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上战场,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她接受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她经受过一次,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于是叶寒的泪慢慢聚上了眼眶,可她不想让青川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只好冷漠地别过脸不去看他,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成灾。
  叶寒背对着他,青川就站在她身后看她,看着她抽泣时轻抖的肩头,看着她抓着衣袖一次又一次擦泪,看着她带着哭得难受的嗓音强撑着跟他道别,但就是不肯转过头来看他,不想让他看见她的伤心欲绝。
  提剑上手,离别时应当有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成了一句简简单单的,“我走了。”
  门开门合,青川离去,叶寒一把跌坐在地上立即泣不成声,她真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让他们重逢,然后让他们从姐弟莫名其妙变成了夫妻,等她还没适应过来就又不得不看着他上战场。如果重逢不再是往日美好时光的续写,她宁可一辈子不见青川,至少可以想象他在自己未知的地方过得很好,身康体健,功成名就,而不是跟现在一样,眼睁睁看着他上战场送死,担惊受怕。
  风雪夜归,满城伤心人,叶寒后悔了,她怎么什么都没说就让青川走了,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她想告诉他这三年里她每日都在想他,担心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挨冻受饿,他独自在京城时那群坏人有没有害他;
  她想告诉他在他不在的三年里,她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梦里他一身是血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痛苦一声声虚弱喊着她救他,她心里焦急想上前救他,可身子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咽了气,血流了满地,恍然惊醒背早已湿了大半,梦里的场景在脑海中回荡不下,然后下半夜再难以入眠;
  她还想告诉他,她其实并不恨他,哪怕是被他不顾自己意愿强娶了自己,哪怕他拿她所在意的亲人朋友威胁逼迫她屈服承欢,哪怕他对她做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她也最多只是生他气而已,就像是在云州时发现他与花折梅一起欺瞒了她一年之久一样。
  她怎么会不理他呢?他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她怎么舍得,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光想想就觉害怕,她终究是做不到看着他去送死,哪怕他非去不可,她也要在临别前好好跟他道别。
  终究是担忧烧去了理智,叶寒抹着满脸的泪奋力爬了起来往外跑去,“青川,青川……”,叶寒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门外常嬷嬷带着丫鬟婆子上前询问,“夫人可是要找王爷?”
  “对,他在哪儿,他去哪了?”叶寒焦急问道。
  常嬷嬷不敢耽搁,连忙回道:“王爷出合壁庭有一会了,估计快到大门了。夫人,您跑慢点,小心雪滑!夫人,夫人……”
  话还没说完,叶寒等不及便朝大门跑去,单薄的一身在雪夜里显得那般无助,泪更是连成了珠怎么擦也擦不干,抽泣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可这些她都不在意,她跑过了廊檐水榭,穿过了庭院盈雪,在漫天飞雪里奋力奔跑不过是求青川能慢一步,能让她有机会跟他好好道一声离别。
  “青川……”,叶寒在雪中边哭边大声喊着,她不想就这么让青川孤独离去,她怕他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青川……”
  叶寒撕心裂肺的喊叫在簌簌落下的雪夜里显得那般微弱,任何一阵北风就能轻易淹没掉,可这些叶寒都不在乎,她一遍一遍地大声喊着青川的名字,就希望他能听见,听见她唤着他的名字,可以让他在门前暂时停住一二,等等她,哪怕是一分一秒也行。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一种无声的空白,叶寒都自动屏蔽掉,她一步都不敢停下,哪怕被寒夜冻得全身哆嗦,双脚也不曾变缓,也许青川就在门前等她,她怕晚了一秒他就走了,连与她擦身而过的江流画也没看到,更别说江流画在身后焦急呼喊着她。
  “青川……”
  当叶寒气喘吁吁跑到王府大门时,满心欢喜,还好,门外的人还在,止住的泪又顿时汹涌而下,青川浑然惊住,看着呆呆站在门边的叶寒,一身单薄,满身风霜,泪流了满脸,鼻子被冻得通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闪着盈盈水意带着无尽的凄楚,就这样毫不掩饰地望着他,那……是对他的不舍吗?
  青川立马几步上前,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叶寒披上,略带气怒道:“你怎么来了?”只穿这么一点衣服就跑出来,并州夜里的寒是她能受得了吗?青川又气又无奈擦着叶寒脸上的泪,哭花的小脸全是惊人的冰凉,直接把她拥在怀里运功给她快速暖和身子。
  叶寒一路跑来,心中的千言万语在见到青川时瞬间便忘光了,又被他这么一骂,叶寒反而哭得更凶,泣不成声,青川胸膛被染出一片冰凉,拥着叶寒轻声哄着,他真怕叶寒这么哭下去,到时候他心被哭软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今夜突然回来看下姐姐,本来就是计划之外,甚至是破了军营严律,可他身为一军主帅明知如此,但还是犯了,就是想在大战来临之前回府看一下她,哪怕是看一眼他也心安,这样他也能心无旁骛地上战场了,可是他却从未曾想到过姐姐会突然跑来,本来他早应骑马离去,可不知真实还是幻听,他耳边好似听见了姐姐细弱又焦急的喊声,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让他站在门外犹豫不决,不敢离去,如今小小的人儿在他怀里低声啜泣着,这才明白那原来不是他的幻听,是真的。
  门外的亲信第二次提醒他该回营了,青川哪怕再不舍也得跟叶寒说离别,“姐姐,我该走了!”
  叶寒缓缓从青川怀里抬起头来,脸上的泪干得差不多,可眼里还残留着水光涟漪,雾蒙蒙地望着青川,在寒风飘雪中无言一字却道尽离别。
  “回去记得让常嬷嬷给你擦点消肿的药膏,哭了这么久你第二天眼睛又该难受了。”
  青川给叶寒带好斗篷帽,半掩在宽大帽檐下哭花的小脸被冻得通红,不时还几声抽泣,站着原地不动不走,就这样凄凄楚楚地望着他,不舍他离去。
  “姐姐,回去吧,战事一结束我就回来看你。”青川心有动容,又一把将叶寒拥入怀中,万般不舍但又不得不离去,“那莲子茶,姐姐记得少喝,喝多了你身子又得遭罪了。”
  听后,窝在青川怀里的叶寒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声应下了。
  门外亲信第三次提醒他回营,他不能再拖了,青川对着叶寒笑了笑,伸手抹掉她眼中又溢出的水意,最后道着离别别,“姐姐,我走了!”
  紧抓着青川衣料的手渐渐松离,叶寒立在雪中看着青川离去,青川一跃上马,回望着叶寒让她回去,她不走,自己怎么狠得下心离开。
  “战场凶险,一切小心!”叶寒不舍叮嘱着。
  青川放心一笑,承诺着,“好!你快回去吧,风寒雪重,在外待久了对身子不好。”
  烈马嘶鸣一身,终是到了分别时,叶寒不由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城分别时的场景,她狠心转身离去青川在身后不停喊着她的名字,而今日却是她追逐着青川,唤着他不舍离去。一次分别,三年再见,那这次分别呢,他们会不会又是再一个三年再见,又或者是不是……再也不见?
  “青川!”
  叶寒还是没忍住,她叫住了青川欲扬鞭挥下的手,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终于燃起青川一直期盼的柔情与不舍,“好好活着……我等你!”
  轻缓的话是深思熟虑后的坚定,青川顿时轰然心动,如夜深邃的墨眼泛起了千丈波澜,惊讶低声轻喃,“姐姐……”
  可惜战时残酷容不下儿女情长,在青川真心舒然一笑里,马蹄扬起的半丈雪色迷了叶寒的视线,再次望去,路尽人空,漫漫长夜,纵有风雪为伴,而后持剑上场厮杀,想必他也不再会心怀孤寒无念生。
  雪还在下着,簌簌纷纷落了叶寒肩头一层薄雪,披风内外全是青川熟悉的味道,叶寒藏在青川留给她的一身温暖里,久久不动,望着青川离去的方向没了自己。
  “你这又是何必呢?”
  江流画从一旁高墙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到了叶寒身边,低声担心说道:“你许了一个你根本做不到的承诺,如果仅仅是为了让他能活着回来,你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以后的事叶寒想不了那么长远,她只能盼着当下,“若是你与陆将军,你又会如何选择?”
  “我跟陆知与你跟青川,根本就是两码事!”江流画有点气急败坏,纯粹是为叶寒担心所致,“青川当局者迷所以没瞧出来,可我是旁观者,而且我也了解你,你根本对青川就没有丁点男女之情,你刚才只不过是骗他,为的就是在他心里留一丝求生的念想,让他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这样不就够了?”叶寒凄然一笑,事出无奈但也只能如此,“只要青川能活着回来,就够了!”
  江流画看着叶寒渐渐远去的身影,再看着青川离去的方向,忧心十足,青川天性霸道强势,而小叶生性执拗,这两人若做姐弟还行,可做夫妻,实在是不适合。本来青川一意孤行促成了两人婚事,小叶就不甘不愿,心有怨气,青川因失理在先,所以处处不敢过多紧逼小叶,而这次小叶为了青川能活着回来竟然许下如此重的诺言,江流画真不敢相信青川得胜归来之后小叶的处境,恐怕她再也逃脱不了青川,即便是她有意逃避不回应,恐怕青川也不会答应。
  江流画真是替叶寒头疼,小叶现在担心青川安危还未所觉察其中危险,可以后吃苦受罪的还是她自己,她现在也只能希望小叶以后能想通点,别犯她的执拗劲儿,毕竟青川在什么事上都可以依着她的性子来,可是在感情上他绝不会容忍小叶对他一辈子不理不睬。
  终寒雪夜,下得那叫个痛快,簌簌落落纷纷扬扬,哪管人间疾苦,江流画真想仰天大喊一声,这老天弄的是什么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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