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醒来后,我成了滕仙主的第三个徒弟,滕摇。
  “三儿,既然入了我简山,便要丢弃凡心,将过往归为前尘。等换瞳一事结束,你和六出、碧莲的因果也该做个了结。”师父站在院中,惹得春染梨花白,好看的眉头似锁非锁的望来。
  我此刻坐在扶摇台屋顶,遥遥看着缓慢浮动的流云,蜿蜒的青石阶一路伸展向下,颇为几分云深不知处的味道。
  “师父,我能问一下,为啥叫我三儿?”
  滕仙主收回清冷的视线,免我被冻于寒冰之中:“摇儿,摇儿,有点像烟花地的叫法。”
  “那也不能喊我三吧。”再说是您起的名字,当初哪寻思这么多了。现在假正经起来。
  “……”
  “还有,我又不是卖给您做童养媳,怎么就不能跟他们联系了。”
  “你……”君候派人前来请滕仙主,滕仙主拂袖去了临渊殿,须臾回首淡道:“自己下来。”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三层楼高的扶摇台,约莫整个青竹小筑最高的地方就是这了:“师父,我不该顶嘴。你快回来啊。”
  后来还是官官四下找不到,抬头才发现缩在屋顶的我。她说临渊殿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滕仙主也会力保不出什么意外。
  恰逢春意深浓,百花齐放的小筑显出勃勃生机,我伸了个懒腰,朝官官伸出手:“我们也过去吧。”
  “嗯。”她眸中隐隐流露出不安。
  临渊殿今日显得格外紧张,屋里屋外被围得水泄不通,直到君策冷冷地挡在门外,才免得发生一窝人踏平屋门的惨状。见我缓步走来,傲慢地哼了声:“你莫不是怕了?磨蹭到现在才来。”
  我要不是吹了一早上的凉风,估计会拿绣花鞋底抽他脸,但我是个安静贤淑的好姑娘,万不能做自毁形象的事。可惜大傩神不遂人愿呐,过门槛的时候,让我摔了个狗啃泥:“丫,谁把门槛修得这么高!”
  君策没憋住,哈哈大笑:“你腿短还赖门槛高?”
  我伸出纤细修长的大腿,觉得侯府一窝都是瞎子,尽管很不服气,但没时间跟他闹腾了。
  屋里清香弥漫,君尽瞳习惯熏梅花香,所以身上总是寒梅萦绕。昨晚君候悬艾草在房梁,撒煮沸的茶水在地面,糅杂着寒梅的清冷淡雅,说不出的好闻又凝神。
  床榻旁竖着一面踏春图屏风,行云流水的几笔勾勒出少女款款笑颜,她漫不经心地窝在少年身侧,而这少年端坐笔挺的背影下,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嘴角挽出满足微凉的笑容。
  我顿住脚步,向来浑噩的内心像是察觉到什么,惊愕地看着床上平躺着的君尽瞳。
  原先雕花镂空的床栏被取下,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榻,君尽瞳褪去紫色外衣,只留下白色里衣,发丝拢起,别着玉质竹节状的发簪。闭紧双目的眉眼彰显俊逸,清雅的面容似乎淡去昨日为我披荆斩棘的坚毅,我情不自禁地抚摸他微微发烫的面颊,试着唤道:“你醒着吗?”
  这次他没有挥动羽扇般浓密的睫毛,睡颜安详而平静。
  花采子和君尽瞳并肩躺着,朱唇粉面,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经过净身沐浴焚香,褪去全身淡淡脂粉香,倒出落的像是白面书生。
  君候派人端来一桶温水放在屏风后,闻着药草沉浮间散发的气味,很像阿离留下的。应该是能遏制住体内离虫反噬的良方。
  我躲到屏风后,脱去外衣,将浑身浸泡在药水里,视线被屏风遮住一半,看不见君尽瞳和花采子的床榻,只能看清君候略带凝重的半张侧脸,他捏着眉心道:“女子,阿瞳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我被热汽熏得头脑昏沉,声音都带上几分沙哑。
  “如果换瞳失败,先救你。”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一记闷雷,后来的话更是断断续续的:“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保全你的性命。但他不知道长兄如父,我岂会眼睁睁看着他做傻事……”
  换瞳的凶险使我忐忑万分,可听到君尽瞳的这番话,我还是温了紧张的神色:“我做好准备了。”
  滕仙主走到床榻前,青丝带束紧宽松的袖口,施展仙术。
  只见刺眼的白光笼罩着三人,除了时不时闪过的气流,什么也看不见。
  仿佛过了很久,白光才稍微收拢,滕仙主越过屏风来到跟前,我无知无觉地泡在药水里朝他弱弱一笑,他伸来的手倏然一滞:“三儿,你怕吗?”
  或许是他难得的柔情触动我,此刻我才真切觉得成为他的弟子,也许并不是件坏事。我趴在药桶边,用手蹭蹭他的掌心,难过而眷恋:“我相信师父会保我的。”
  他按着我的头,从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炽热:“换瞳需要的凤血和离虫糅杂在你体内,不到危急时刻,凤血和离虫不会苏醒。我要先碾碎你的筋骨和血脉,等凤血和离虫苏醒自救,才能取出。”
  我昏沉的点头。先是没有多大痛感,接着疼痛犹如汹涌的洪水,像要劈开脑壳。从头顶奔腾撕扯,碾碎筋骨和血脉,很快席卷全身。
  前一刻我还委顿地趴在桶里,后一刻似乎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还要刀片划过血肉的动静,整个人放置在熔浆里煎烤,我大叫一声,一脚踢碎了木桶,药水流淌出淡褐色的液体,滕仙主一把抱住我,往嘴里塞了根竹子,防止咬掉舌头。
  “为师会保你。”
  他的话语并没有给我丝毫慰藉,我像从十万米高空骤然坠下,狠狠砸穿地面,血水从崩裂的肌肤绽放出妖冶的颜色,浑身仿佛是刚烧烤好的冰裂纹瓷器,剧痛使我说不出话,只是抓破他的衣襟,仰头呜咽着。
  君候很快让人抬来两三个桶,滕仙主将我抱回药水里,我咬着竹子抵抗蚀骨的灼烧感,甚至一度疼晕后疼醒,几经欲死,再也忍不住叫喊:“啊!”
  门口传来小呆瓜的啼哭声:“娘娘!你们把她怎么了!”
  官官拦住他拼命冲进来的架势,然而他力道本非寻常孩童能比,没有三五人根本拦不住。
  等他撞开屋门,见到眼前惨烈的一幕,几乎吓晕过去,君候叱责官官怎么不看住,想要将年幼的小呆瓜揽入怀,可小呆瓜拼命推开他,跑到床榻前摇晃昏迷的君尽瞳:“爹爹你快醒醒,娘娘要死了!”
  剧痛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将我掀翻进无垠的深渊,思绪慢慢飘离身子,滕仙主取出苏醒沸腾的凤血和离虫后,将浑厚内力倾注到我体内,仍挽不回仍在流逝的体温。
  “步遥!”隐约中,竟是君尽瞳醒了。
  他猛地推开遮羞的屏风,因虚弱而踉跄的脚步绊倒在向我扑来的路上,两道血痕从眼眶蜿蜒流淌,滕仙主施展的仙术即将破裂,这是换瞳失败的预兆。
  君候擒住小呆瓜张牙舞爪的身子,将他扔回官官怀里,几人赶紧围上去将他推出屋子。
  可惜已经晚了,我的垂死触动君尽瞳紧绷着的神经,他用干净的双手挣扎着向我爬来,突兀不平的地面蹭得他满手鲜血。他费力地攀着木桶,用手抹去我浑身流淌的血水,又想擦拭我被汗水灌溉的脸颊,可是越擦越多,血水很快浸满木桶,无论他怎么擦拭,也阻止不了我瘫在桶里,如同肉泥。
  我用最后点力气朝他摇摇头,嘴里的竹子掉了出来,溅起一圈涟漪,汹涌的血从口鼻中喷溅在君尽瞳的手背上,气若游丝的喘息声似乎就要停止在喉间……
  他身上的仙术又破碎了一块,紧接着又是一块,嘴角却微微上扬着:“步遥,我的步遥,看不见又怎样……能遇到你,就很知足了。”
  我还想摇头,才发现颈骨不知何时,碎了去。
  “当你说尽瞳是‘看不见都是君的瞳’时,我从未像这般喜爱这个名字。”他吐了口鲜血:“六出把你送来,托我好生照顾你,但我素来不会与人打交道,一开始只想着把你安置远一点。可我现在……不想把你送还给他了,你会怪我把你留下来吗?”
  怪他吗?我能有这一时安宁,都是他替我遮挡的风雨,怎么忍心怪他。
  他将头凑过来,于我额头落下轻浅一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福祸相依,生死与共。”
  强撑着的仙术在摇摇欲坠中,发出危险的光。我也闭上了眼。
  君候突然道:“女子,你说过要找颜容,你岂能死!”
  猛地被他沉重的声音刺穿脑海,体内从小腹陡然升起两股热流,苏醒后的凤血飞速地修复破败的筋骨和血肉,等热流腾升到脖颈,刚好把碎裂的喉咙修复好,我终于能说话了:“尽瞳,我不能死。你也要活下去。”
  君尽瞳听后,身子一震,温柔地回应:“好……”
  破裂的仙术止住最后的崩塌之势,滕仙主将君尽瞳扶回床上,可他怎么也不愿合上眼睛,没有屏风的遮拦,朝我微笑。
  滕仙主先将凤血和离虫施法,而后取出一个紫檀盒子,一块莹润的玉出现在眼前,通透轻薄,看不见雕刻的纹理,放在阳光下还蕴含着一团青光,淡淡隐隐地在玉身中流转。
  这就是丰慵眠贴身养着的通灵玉。
  滕仙主道:“通灵玉是梨落的本命玉,从他母亲怀孕的那刻起,就含在嘴里养着,等他呱呱落地之时,浸透母体流出的鲜血,才能唤醒玉中灵魄。而这玉中灵魄承载他过往的一切。”
  玉中胎光清濛,滕仙主用指腹轻轻抚而过,灵魄发出温润的胎光,一下子钻进我眉心间!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就见滕仙主把通灵玉放在君尽瞳的额头,伸手想扶住我倒下的身子……
  再睁开眼时,一座座飞角楼宇矗立在乌蒙夜色中,一片片霜花擦过“夜照宫”三个大字,落在池边一男一女肩上。
  脚下是冰冷的触感,眼前的宫殿肃穆不失威严,总觉得对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直到池边的男女淡淡的嗓音飘到耳畔。
  “素蓝上神自毁灵根许多年,君上也找了他许多年,还想找下去吗?”男子温润出声,一袭白衣,面颊莹润,腰间佩戴着通灵玉,与其说是男子,不如用‘美少年’形容更贴切些。
  女子依然青衫上罩着冰冷的甲胄,初见时张扬明媚,如今言笑晏晏下涌动着懒散与黯然,正是先前在山阴地见到的卿回上神。
  池中倒映星辰,天际新月如钩。
  女子抱着半人高的长剑,睨视着眼前未绾发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胎毛还没长齐,就想管我的事了。谁给你的胆子,嗯?”
  “君上承袭勾阵凶将的威名,理应端庄得体,老在六界游荡算怎么回事。”少年轻笼秀眉,很是不满:“也不怕凌霄宝殿那帮人,耻笑我霁夜神殿没个正经。”
  女子用手舒展少年的眉宇:“你爱说教的毛病很像素蓝,他总让我忘记前尘,如今你又劝我规矩一点,不要满世界的找他。眼下看着你,就想到当初闯山阴地把你带回时,那会太年少了,不知道九重天有多高远辽阔,大到能转眼丢了一个人……”
  “君上,素蓝上神已经死了。”少年捏着她的手腕,一字一顿的道。
  她的笑容瞬息凋零,甲胄上闪着冰冷的光:“流霜,本君知道。”
  少年拂了拂白衣,捏起她鬓角沾的一片霜花,叹息:“他用暮合情深丝困住小仙生生世世,便要小仙陪君上走过这段最孤苦的路。只盼君上能放下执念,安心修炼。”
  “让你失望了?”她哈哈大笑:“难怪你从不对我展颜,原来一直在记恨困住你的事。即便素蓝不在了,我也要你代替我成为神将,好让我解脱。”
  “君上!”少年背过身,将落寞的表情掩饰干净。
  募地,宫外火光冲天,将清冷的夜照宫映得通红。“那只凤凰又来作怪,看样子是把涅槃端来了。”女子气急败坏地捏诀出去。
  待女子走后,少年捏着腰间佩戴的通灵玉,淡道:“我已经陪你几千年了,你仍不肯好好看我一眼,还要我怎么对你展颜……”
  通灵玉里的胎光再现,刹那间回到临渊殿。眼前还是药香弥漫,裴裴见我醒来喜极而泣:“姑娘,你可吓死个人了!”
  揉揉眼睛,换瞳之事已经结束,滕仙主为了救我出胎光鸿蒙,不得不祭出修行数年的金丹,他瞧了我一眼,问道:“你见到了通灵玉的上古前尘?”
  “师父怎么知道?”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你刚才昏迷时喊着‘流霜’……这应是通灵玉的名字。”
  身子仍是疼痛难忍的,相较于之前,好上太多。
  床榻上的君尽瞳和花采子还在熟睡。裴裴见我还能下地走,用毛巾蘸了温水给我擦汗:“姑娘重伤未愈,不如也躺下睡一会。”
  “躺哪儿?”我瞅了瞅床榻上的两人,总不能一脚把他们踹下去吧。
  正当我比划着要踹他们时,嚎啕着的小呆瓜被官官牵进屋,张开胖乎乎的手臂朝我扑来,他这一撞直接把我撞倒在床榻上,幸好身下有两个人肉垫子。
  偏过头,正好和吃疼清醒的君尽瞳对上一面,就这样气息相近到忘记言语,小呆瓜见我们如此暧昧的姿态,捂上小嘴巴喃喃道:“娘娘只想着跟爹爹亲亲,根本没想过那那有多担心。”
  呵,我发誓以后绝不生儿子,就算生儿子也绝不让花采子染指。手上使不出力气,只能气呼呼的瞪他:“小小年纪就说骚话。再说骚话,就打断你的腿!”
  小呆瓜像受了惊的小鹿躲到官官身后,努力地摆着小手:“那那不说就是,娘娘不要杀我灭口啊。”
  我气得胸腔都要炸裂了,身下之人抬了抬手,转身将我拥入怀中,我震惊道:“你做什么!”
  君尽瞳眉眼弯弯,眼上还覆着带血的纱布,只是他一笑,十里春风都自愧不如:“步遥,睡吧。你也累了。”
  “醉卧美人膝,岂不美哉。”我结结实实地闭上眼,这一觉睡得万分香甜。
  也许是凤血种脉恢复能力极强,才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想起滕仙主为我动用了金丹,于他肯定是伤筋动骨的创伤。
  我找到他时,滕仙主正拆开手腕上的布条,露出一只惨不忍睹的手。原先白如陶瓷般的手,如今在夜色下显得极为骇人,他见我来了,重新缠回布条,面上平静无波的道:“三儿,修养两日,我们回简山。”
  我的目光仍停留在他缠绕布条的手上,不知道该怎么谢他倾尽全力的恩情,先前并未觉得师父一词有多重,眼下他为我受了伤,才觉得一瓢温水从头浇到脚。
  小心翼翼地抚摸渗血的布条,滕仙主莞尔道:“你还想按一下?”
  原来他想到古祭台我按住锁链的那一刻。
  我凑过去道了谢,他转眸看向窗外,有点受不住:“师徒之间本该如此,你不用挂怀。”
  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雾蒙蒙的一片,静得很不真实。
  滕仙主远眺间沉道:“他们已经来了。”
  “谁们?”
  “傩教的人。”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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