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

  今年正玄山入冬没下雪, 只有没完没了的雨。孤山文渊阁的白鹤不知道去哪儿了,那只殷凤梧养的肥猫瘦了一圈。大多数正玄山弟子上早课时都会看一眼文渊阁的方向,九层的窗子竟然开了。
  文渊阁九层日日紧闭, 大多数人在正玄山一辈子都没见过九层开窗。
  正玄山百废待兴, 门徒死了过半, 早课上的分外压抑,不过以往在正玄山求学过的外门弟子纷纷在这时候赶回山支援, 包括当年的任林少。
  任林少上山之后有些纳闷儿,他已经知道顾羿的事, 怎么徐云骞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发配上文渊阁当守阁奴了?
  他们只是听说徐云骞守山有功,但徐云骞今年才十九年纪尚小,长老们让他再多加历练, 他不再上早课也不再下山游荡, 返璞归真回文渊阁守阁。只有几位长老知道徐云骞是被罚, 这消息透露出去有损颜面, 直接被祝雪阳压下来。
  九层桌案前,一卷三米长的经书从桌案上垂下, 地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经书, 上面的墨迹还未干, 肥猫在桌案下逗着书卷玩。因此这九层变得分外怪异, 头顶上悬挂着六角铜钱,地上散落着经书典籍, 两相映衬之下亦正亦邪。
  徐云骞披着一件雪白道袍伏案抄书, 他不再上课也不再束冠,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 宽大白色袖子此时被挽起, 他静静坐在窗边写字。窗外漫上来大片的雾气, 徐云骞没有一点表情,远远望去如同画中神仙。
  可仔细再看就知道不是如此,他左手缠着绷带,从手腕一直缠到手肘,上面带着斑驳的血迹。左手筋脉被挑,这只手也就废了,别说是拿剑能拿得起筷子已经是极限。
  徐云骞惯用左手,如今左手被废要用右手,他闲来无事时就在文渊阁抄书,要想先拿得起剑,得先拿得起笔。
  守阁是一件很枯燥无趣的事,也没几个小贼要来闯阁,他大把时间都消磨在修复经书秘籍上,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满,路是他选的。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出声,莫广白观察了徐云骞有段日子了,他既不想杀自己,也没有想用自己,好像莫广白只是个摆设,跟文渊阁的白鹤和肥猫没有丝毫区别。
  莫广白只听令于掌教,可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王升儒死后祝雪阳是代掌教,徐云骞迟迟不执掌掌教令,极乐十三陵一时间无主了。
  莫广白站在角落,静静打量着徐云骞,徐云骞很少跟他说话。被罚在文渊阁当守阁奴之后就在九层住下,坐在这堆铜钱里没日没夜地抄经书。
  徐云骞不答话,莫广白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你那师弟若是没入魔,应当很适合来接管极乐十三陵。”
  极乐十三陵的人都是正玄山弟子,每年太和殿点灯的时候莫广白会混迹在人群中看了一天,瞧瞧哪个苗子比较合适。
  当时徐云骞和顾羿点灯他都去看过了,徐云骞的剑法大开大合,他目空一切,以为这天下都唾手可得,天之骄子干不来杀人的勾当。反而是顾羿,他为人谨慎小聪明多,难得的是他有杀心,对顾羿来说杀人不是什么难事,杀个人和杀个鸡对他来说可能没什么分别。
  如果当时顾羿入了极乐十三陵,那他跟徐云骞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也算是一桩美谈。
  徐云骞闻言笔下一停,冷冷看着莫广白,眸中流露出一股冷意,这人杀人全家甚至还妄想让顾羿给他卖命,简直痴人说梦!
  莫广白对这种眼神很熟悉,徐云骞对他起了杀心。
  莫广白知晓自己戳了徐云骞什么痛处,已经一手摸上后腰的刀,莫广白的功夫高深莫测,他要杀个徐云骞不是难事。
  徐云骞只是看他一眼然后就收回了目光,继续抄写《周易参同契》,好像刚才的杀心只是错觉,他一面抄经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要留个活口?”
  莫广白握刀的手慢慢松开,徐云骞竟然在了解极乐十三陵的来历,莫广白道:“渔民也会把鱼苗放生。”
  他们是信道的,总要留下一个活口,他不怕有人前来报复,这么多年除了顾羿没人能翻出花样。实际上就连顾羿也没有撼动极乐十三陵的根基。
  徐云骞笔尖一顿,晕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墨水淹没了宣纸,再这么下去可能纸会破个窟窿。可他没有提起笔像是已经出神,好像对这件事厌烦了,徐云骞问:“为什么要抛铜钱?”
  莫广白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先是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任何笑意,只有阴恻恻的冷:“你钓鱼的时候知道自己要钓哪条吗?”
  这句话透露出的只有傲慢和冷酷,极乐十三陵骨子里把自己当做能掌握他人生死的刀,像是人踩了蚂蚁窝不知道哪个蚂蚁姓谁名谁。杀人如同钓鱼,真碰到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咔嚓一声,他捏烂了手里的笔。
  顾羿只是一条鱼。
  那个自己曾经放在心上疼的人只是一条鱼而已。
  莫广白没有丝毫波动,面无表情打量着徐云骞,他跟徐云骞呆了有几天了,大多数时候徐云骞眼底带着极度的漠视,只有他提起顾羿的时候徐云骞才会有些许波动。
  莫广白皱了皱眉,想到徐云骞为了顾羿断手,问:“你跟他恩怨两消了?”
  徐云骞已经跟顾羿彻底对立,哪怕徐云骞不想动手后面也有无数人催着他动手。莫广白觉得徐云骞很天真,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掌教之位。
  “没有。”徐云骞已经收到了江沅的信,信中留了顾羿的一句话:“我不是你的良配。”江沅在信中还提起顾羿中蛊活不长,徐云骞看完之后久久没有说话,当日把信烧得一干二净,彻底了结这段尘缘。
  他曾说过,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王升儒和顾羿之间的血仇,那么王升儒杀了顾羿他会给自己的师弟报仇,如果顾羿杀了王升儒,他会给自己的师父报仇。
  这句话不是作假。
  徐云骞缓了缓继续道:“如果是我,我不会做的比顾羿更好。”顾羿早就对王升儒起了杀心,顾羿刚上山就跟徐云骞坦白王升儒肚子上的那一刀是他捅的。如果徐云骞处在顾羿的位置,他很难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更理智的选择。
  莫广白听到这句话一愣,极乐十三陵诞生时有个重要的目的是要保住掌教的命,王升儒下山前没有带着莫广白走只是让他留守文渊阁等待徐云骞,王升儒的话他不得不听,等到顾羿杀师之后莫广白按道理来说应该会接到正玄山密令下山去杀了顾羿,结果迟迟没人动手。
  这件事变成一个僵局,因为极乐十三陵现在无主。
  时辰到了,徐云骞坐起,把经书收拢,他下山之前还停留在文渊阁七层,八层两本书他还未看过。
  他已经推开门,背后莫广白突然说:“我可以帮你。”
  徐云骞一回头,看到莫广白依然是站在角落,他的脸刚好隐藏着阴影当中,双目凹陷下去,此时像是恶魔在看自己的信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徐云骞瞧,“不论是杀顾羿还是杀曹海平,只要你下令,我都能帮你。”
  他声音低沉,像是话本里引人犯戒的妖物。
  极乐十三陵无主,那莫广白就给自己找个主,曹海平已经被王升儒重创,现在是杀他最好的时机,莫广白没有解决过私仇,他的存在是为了维护天下正统,如今曹海平的势力野草般疯长,杀他不违背天下正道这四个字。
  但极乐十三陵创立时有所约束,他们只听令于正玄山掌教不可擅自行动,只要徐云骞下令,他就能提着顾羿和曹海平的脑袋前来。
  徐云骞这只手太干净了,他一身正气好像没有沾上半点污浊。他简直无可挑剔,作为正玄山的弟子他为门派死守山门,作为顾羿的师兄他以断手为代价为师弟扛下罪责,作为王升儒的徒弟他誓杀曹海平要为师父报仇。
  他面面俱到,没有丝毫错漏,可他内心无怨言无悔恨吗?莫广白不信,这天底下没有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徐云骞需要一点诱惑,莫广白可以帮他。
  徐云骞站在光下,莫广白站在阴影之中,一道界限将两人隔开,一旦徐云骞越线,他将会彻彻底底跟顾羿的仇人合作,甚至可能无法把控自己这个人。
  莫广白察觉到徐云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他左手被废此刻虚弱得不像话,不仅是身体,而且是心里,现在是趁虚而入最佳时机,“你的心魔是什么?”
  徐云骞垂下眼,心魔一直都在,之前他的心魔只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像是在林中行走。如今他的心魔丰富太多,有时候是曹海平,不断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拿剑是为了什么?
  有时候是王升儒,师父胸口被捅了个窟窿,死死握着他的手,临死前固执地让徐云骞保全自己的师弟。
  有时候是……顾羿,他距离自己很远,站在血流成河的生死崖上,他的脚边流淌出鲜血,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他阴恻恻望着自己,“我不是你的良配。”
  眼前的世界在扭曲,如同道观中燃烧的蜡烛,只留下那句话,我不是你的良配。
  徐云骞每每想到这句话都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暴虐。
  所有的心魔都幻化成一个莫广白,他像是洞穴里深处的妖魔,又像是巨石后冰冷的影子里爬出来的鬼,凹陷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我会永远效忠于你,你想杀谁我都能帮你。”
  只要徐云骞点个头,世上一切搓手可得,报仇很快就会结束,他可以杀了曹海平,也可以带回顾羿,他对顾羿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他点头。
  徐云骞站在门外,穿着一件道袍,长发披散,他本身就长得白,此时显得有些脆弱,被废的左手上血迹斑斑,徐云骞捏紧了拳头牵动断裂的筋脉,鲜血霎时间溢出,那一瞬间他理解顾羿为什么喜欢疼,疼能让人清醒,再睁开眼睛时眉眼间一片黑白分明,“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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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猜师兄会不会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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