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疯子

  顾羿没上山之前徐云骞是王升儒最小的徒弟, 他被徐莽送上正玄山时才六岁多点,他最大的师兄曹海平三十,都能当徐云骞的爹了, 最小的师兄霍风澜也已经十九。
  三师兄霍风澜总喜欢来逗他, 觉得他怪有意思的, 徐云骞那时候还未长开,包子脸大眼睛, 若不是穿着一身道袍,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只不过永远都板着一张脸, 看上去凶巴巴的不好惹,小小年纪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儿。
  三个师兄性格迥异,大师兄曹海平温厚, 二师兄林晟人有些无趣, 三师兄霍风澜有些顽劣。三人性格太不相同, 徐云骞没来之前三个师兄总会有多处不和, 徐云骞来之后,三个人倒是出奇一致, 不论什么脾气对这位小师弟都是极好。
  那一日, 大师兄曹海平得知自己可以上文渊阁九层, 师父带着三个师兄弟前来相送。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曹海平上了文渊阁九楼,他下文渊阁后可能执掌正玄山掌教印。
  当天霍风澜还跟徐云骞开玩笑, “小师弟, 大师兄要去当掌教了,你没机会了。”
  徐云骞偏了偏, “别摸我头。”
  霍风澜偏生要去揉两下, 徐云骞又打不过他, 觉得他气鼓鼓的样子很有趣。
  林晟面无表情呛了一句,“说的好像你自己有机会一样。”
  霍风澜拍了拍徐云骞的头,对林晟道:“咱俩彼此彼此。”他说话间有点咬牙切齿的,跟林晟不太对付。
  两位师兄真心道贺,只有王升儒面带忧愁。
  当天曹海平没有下文渊阁,众人都回去睡了,一直到了后半夜,徐云骞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惨叫,“师兄,你要干什么!”
  紧接着就是打斗声,刀剑声中他听见霍风澜叫自己的名字,“云骞!躲起来,别出来!”
  徐云骞从床上坐起,他不知道怎么想的,从枕头下抽出一把短剑,正玄山入门弟子人手一把,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有点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个动作是什么用意,门外守着的是两位师兄,如果他们战败,徐云骞有什么胜算可言?
  徐云骞把短剑放在膝盖上,冷冷地看着门外的打斗,好像真的准备看到曹海平后去拼死一战。
  鲜血唰地一声泼上门扉,纸窗户被滚烫的鲜血浸透,像一簇红梅。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背光,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一片浓黑。
  徐云骞捏紧了手中的剑。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脸慢慢露出来,王升儒身受重伤,即使如此也要来看看自己的小徒弟。
  徐云骞放下心,他想越过王升儒看看自己两位师兄如何,但他整个人被王升儒捞过,宽大的胸膛挡住他的视线。
  “没事了,”王升儒捂住他的眼睛,“别看。”
  一直到最后,徐云骞都没见过院中的景象多么恐怖,王升儒为他挡住一切,却忘记自己当天手上带着血,鲜血还是滚烫,曾经为他两个死不瞑目的徒弟合眼,如今又盖在徐云骞眼上让他别看。
  ·
  天樾山顶山神庙,被称为北境之巅,山神庙临崖而建,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屋脊狭窄,只能容纳成年人一只脚的宽度,两个人在这狭窄之地动起手来大开大合,收势又小心翼翼,落地时尽量保持平稳。
  普通人在山神庙上站都站不稳,遥遥望去俩人如同仙人斗法。
  曹海平出手不留余地,徐云骞走不过十招,他的剑像跗骨毒蛇,阴冷而没有丝毫温度,第一剑,斩断了徐云骞的剑尖。
  第二剑,切进徐云骞的左肩。
  第三剑,险些取了徐云骞的首级。
  脚下瓦片被击碎,曹海平手中九知所到之处瓦片横飞,五脊六兽包括骑凤仙人统统被斩首,山神庙上铺着琉璃瓦,每当日出日落时阳光照射上去流光溢彩如同仙境,此时几百片瓦片同时震动,曹海平的剑下,琉璃瓦像是镰刀下的麦子,被铲平被碾压成齑粉。
  徐云骞只能退,他不得不退。
  徐云骞天之骄子,短短一生少逢败绩,上次让他感到如此无力招架的还是十六岁时遇到的柳道非,但此地不是正玄山,也没有一个文渊阁里的殷凤梧来救他。
  他只有一个人,非生即死,一招落败可能尸骨无存。
  徐云骞落在飞檐上,退无可退只有脚下方寸大小的一块飞檐,风雪大的吓人,只要他一口气提不上来,风吹一下他就能跌入万丈深渊。
  鲜血慢慢从他的嘴角流下,刚开始一滴,后来越来越多,让他不得不掩嘴擦拭,他受了伤,比外伤更恐怖的是内伤。
  曹海平也察觉到了,这应该不是徐云骞真正的实力,他本来就受伤了。曹海平很快就想明白这件事,九落诀练到瓶颈时,就像是养的巫蛊一样开始反噬修炼者,他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徐云骞希望与楚九邪一战突破瓶颈,楚九邪是剑痴,徐云骞与他约战不论是输是赢对他来说都大有裨益。但现在楚九邪死了,曹海平不介意当一回好人,“给你一次机会。”
  给你一次机会,曹海平说,给你一次机会杀了我。
  徐云骞深深喘息,感觉自己五脏六腑像是烂了,听到这句话之后慢慢抬起头,他紧紧握住手中剑柄,眼神冰冷,最后一次机会,战则生,退则死,他无路可选。
  “这一剑是为了林晟和霍风澜。”
  徐云骞气息不稳咬字很轻,但曹海平还是听清了,多久了,多久没人跟他提起过这两人的名字,现在听到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趁着曹海平愣神,徐云骞脚下借力,在他腾空而起时,那块飞檐被瞬间踩裂。徐云骞的剑甚至比之前还快,舍生忘死,破空而至,把所有的偏执与狂妄都压在这一剑上。
  曹海平微微皱眉,左脸出现一道细小的剑痕,最初是一道白色的平平无奇的伤痕,然后血珠溢出,大片鲜血滚出来,让他半面浴血。
  他笑了,徐云骞少年天才,到这个份儿上依然不容小觑。
  不过,可惜了。
  狂风大作,漫天飞雪如同刀屑,刮在脸色生疼,但再疼疼不过剑伤。曹海平手中九知已经贯胸而过,鲜血顺着剑尖一滴滴落下来,徐云骞捂住胸口,有些不可置信,他想过自己会败,未曾想过会败得如此彻底,自己舍生忘死的一剑只划伤了曹海平的脸。
  曹海平不是什么正道人士,他深知一旦下手最好斩草除根,他向前一步,手中的剑也送出一步,但他动作缓慢仿佛凌迟。
  曹海平缓缓逼近他,剑身一寸寸嵌进去,“我告诉你一件事。”他说话声音很轻,仿佛在施舍,“你们找顾家灭门案的真相找错地方了,你应该上文渊阁九楼。”
  他们兜兜转转,下山去寻找真相,去了百灵楼,找到孟夺锋,本想再去开云寨。但假如徐云骞当时选择不下山,继续在文渊阁修习直到能登上九楼,他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其实在原点。
  只不过徐云骞知道了会如何呢?会像曹海平一样发疯入魔道吗?
  徐云骞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或者说现在的情况已经很难再做出什么表情,他怎么会猜不到?十六岁时他就知道和王升儒有关,他知道曹海平上过文渊阁九楼,几番联系下很容易猜出来正玄山可能有他目前无法探寻的秘密。
  但他选择下山,没有从师父入手深究,因为无法承担后果。
  顾羿之前说徐云骞骗他,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徐云骞骗他的可不止那一件。
  “哎,”曹海平深深叹了口气,他哪怕入魔了,身上也有在正玄山上浸泡三十年的道心,他身上的气质太复杂,有些亦正亦邪,看着一个少年天才陨落反而有些可惜,“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拿剑?”
  他言语间很平静,如同一个长者在跟徐云骞论道。
  正玄山上经常有道士谈经论道,论道三天三夜,有人大彻大悟,有人了却残生。
  他为什么拿剑?王升儒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小时候他以为自己要去打败徐莽,上正玄山之后他历经两位师兄之死,对曹海平恨之入骨,十三岁时就誓杀曹海平。
  现在看来这两个答案不对。
  他问过王升儒练九落诀真的要了断情缘不能动情吗?王升儒摇了摇头,觉得他们对天下大道有所误解,“有爱,有恨,去体悟,去经历,一切随自然。”
  修道要心如止水,但不是让人放弃六欲,历经一切方能放下,那是得道,害怕受伤不去经历那是懦夫,王升儒就曾经是个懦夫。
  徐云骞下山去体悟人生百态,去爱去恨,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拿剑,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可惜已经不用再想了,曹海平耐心有限,长剑抽出,似乎是怕徐云骞死的不够绝,一掌拍到他胸前,这一掌用足了内力,哪怕徐云骞未曾受伤也要断半条命,更别说他现在这副残躯。
  徐云骞的身体朝后仰去,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如同一只断了羽翼的飞鸟,眼前的一切都在后退,距离他越来越远。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道黑影,来人轻功很好,突然从林中窜起,裹着一道劲风,一脚踏上已经破败不堪的山神庙顶。
  是顾羿。
  他本来极其畏寒,进了北境之后把自己裹得像个熊,如今大概是嫌那一身貂皮累赘拖慢他的速度,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他身形单薄,在这一片白茫的北境之巅里像是一把窄背苗刀,势要把这混沌天地一刀劈开。
  他对徐云骞伸出了手。
  可顾羿来的太迟,指尖只碰到了徐云骞的衣袍,眼睁睁看着徐云骞的衣角从自己手中滑落,来不及了,没人能救得了他。
  顾羿没有片刻的犹豫,好像根本就没思考什么东西,或者说来时做好了一切打算。
  他纵身一跃。
  徐云骞这辈子能忘了很多事,但永远忘不了那一幕,狂风把顾羿的衣袍灌满,黑发凌乱随风飞舞,让他看着不像是个人,像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妖孽。顾羿好像并不会怕,正常人都会怕,为什么他不会?他不怕死也不怕被摔成肉泥,眼神那么坚定,好像跟他师兄一起去死不是什么可怜事,跟他共死是理所当然。
  终于,顾羿碰到了他的衣袍,结结实实抱住他。
  那是他的小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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