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
在极短的时间内走遍四片大陆的酌清已然将出山以来所带在身边的传送卷轴全部用光了,既然没了那些个允许修行者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的潇洒的卷轴,白衣道士也就只能在最后一次启程前,特地去一家尚未感受到风起云涌的码头用重金买来一架体型在中等范畴以内的船只,外加一组吊儿郎当的船员,在自己先行一步后即时出发,并在指定的时间内来到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
“应该就快到了。”酌清俯身捻起一小把湿润的沙土,视线放向海浪的尽头,喃喃自语道。期间,一只长相小巧玲珑的花旦蟹从白衣道士的左手边匆匆跑来,不知是在选择一块风水宝地还是怎么样,举着两个小钳子的螃蟹最终停在了白衣道人的脚边,几条腿扑腾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埋进了沙里,露出一小条当作呼吸孔的缝隙,墨黑色的小眼睛宛若置身碉堡中的士兵,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围的光景。
“什么快到了?”姜乐冥两手插袋,慢慢悠悠地来到白衣道人的身边,像是不经意间的一问实际却藏有别样的深意。酌清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由是,他不会在此有所藏掖,一是因为这是赚取信任的必然手段,二则是因为这件事本来也就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既不关乎于长远布局,也没有别的什么隐性投入,纯粹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罢了。
“花钱买的一些水手,他们要接我们回去。”酌清抓起一个吸海水吸得十分饱满的猫眼螺,捏着那软糯的螺肉,他将五指缓缓收缩,便见有螺肉的四面八方均是在同一时刻喷洒出完美的水花,光是看着就叫人感到特别轻松。“毕竟我已经把我能挥霍的老本全都挥霍干净了,净身出户就是这点不好,用光了就很难再做任何补充。”
“老本?”联想到此前酌清自述的游历,甚至不需要白衣道人再多说些什么,姜乐冥就猜到了这个词语其实意指的就是那个可以允许修者在瞬息间便能出现在天下的任意一处的传送卷轴。得悉真相以后的少年摇了摇头,故作揶揄地说道:“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道士一般都是随手一挥就能借助氤氲神出鬼没的那种人呢,可到头来,还是得依仗传送卷轴啊,幻想破灭咯。”
“不论是谁都得按照世界的规矩来办事呀,强逆天意的后果,你又不是没有见到过。”酌清将那只莫名其妙就被抓起来的猫眼螺甩手丢到海浪里,温声喟叹道:“这个世界的体制说到底其实就是不公平的,物种与物种之间的极限一早就被天意规定清楚了,是怎么也突破不了的,因为一旦这么做了,不论是谁都会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而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得宠的无疑是我们人类,但最受限于天的,却依然是我们人类啊。”
“所以,你说的船到哪里了?”姜乐冥显然不想与白衣道士在这个话题上展开各种程度的讨论,生硬而坚决的话锋直转由是应运而生。“我这里可什么都没看到啊。”
“他们早就应该快到了才是。”酌清举头望向那渐趋于炫目的骄阳,话虽如此,但在其语气之间,却也是隐隐约约地多了几分不确定性。
“你跟他们约在什么时候的?”姜乐冥俯身蹲下,看着将要扑至脚前的浪涛,少年问了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清晨时分……”酌清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当这则答案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的脸色却是骤然一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冥界之徒想要降临人间,尤其是二字辈,如果想要突破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罅隙,就必须要有一具来自凡间的肉身作为照应,这一点,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吧?”姜乐冥侧目看向那个面色深沉的白衣道士,风轻云淡地说道:“刚才那些……你杀掉的那些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该死的冥界!”盛怒下的气焰令周围扑来的海浪以酌清的所在地为绝对的圆心,幻化出两道水龙飞升而起,盘旋九霄的白浪宛若接天连地,将白衣道人的霸王气魄展露得一览无遗。
一开始是生他育他的青台山,当满山被冥界灭门,因受剑圣点拨而“叛离”出师门的酌清或许不会在第一时间为之赶回去复仇,但这并不代表仇恨的种子并没有开始在他的心间生根发芽。
既然舍得求仙的玄幻心,势必要落入凡尘的酌清现在其实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皆是拥回了属于自己的七情六欲,当然还包括对于那为了确保自己地位不受外来人侵犯而特意设下天门的仙人的厌恶,也正是因为有这一阵厌恶存乎于情感之中,酌清这才没有在得悉灭门惨案的消息时彻底失去理智,因为他知道,他现在的责任,是为普天之下的众生谋取出路。
天上仙人是死是活对于酌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此时此刻,曾一心求道的白衣道人,心中所想,只有世间那如与之签订契约的一组水手般的普通人,若是他们到头来却是因为自己而死,若是大举进犯人间的冥界已然开始滥杀无辜,隶属于白衣道人的震怒便无可避免。
因为近在咫尺,这才得以近距离地欣赏那双龙戏珠的绚丽光景的姜乐冥神情肃穆,收敛的冷嘲热讽之意尽数为庄正的深意所取缔,至于那其中的组成,有几成或是因为对那无辜水手的丧命的同情,但更多的却是基于这项事实所推导而出的设想。
如果冥界真的拥有了能够随时侵入人体的本领,那么,这一场必然会是殊死一搏的大战,也就注定是一场很有可能会牵涉到大义灭亲这四个字的恶战了,毕竟,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针对着冥界的附身之法给出详尽到极致的诠释,至于当中的法则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包括姜乐冥在内的大部分人都只能选择走一步看一步的方式,以实际行动,去缓缓剖析其中细致的来龙去脉。
这个过程是会死人的,会死很多像那一组水手一样与自己根本没有多大关系的平民百姓,也会有可能死很多他所熟悉的,所认识的人。这一点,是他作为剑圣敦煌的唯一亲传弟子所必须要去面对的难题,也是他必须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原因所在。
既然肩上的担子已然愈发显得沉重,能够让姜乐冥意气用事的余地也就随之急剧收缩,像是不久前面对着陈芒牺牲而情不自禁的勃然大怒,越往后,就越是不可取的道路。
但当姜乐冥仍在心田之中自说自话时,一旁拔地而起的水龙终是渐渐收敛了自身狂放的形态,逐渐黯淡的流光将令白浪终是得以重新拾回属于自己拍岸的使命,不过,兴许是因为忌惮刚才的无妄之灾,此时此刻的海浪最多最多也仅仅只能够掀起才到半边小腿的高度而已了。
“所以。”察觉到身边的异动缓缓平息,姜乐冥将自己略是放空的思绪尽数回收,看着地上那些个被打得人仰马翻又晕头转向的各色动物,轻声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回去才好?游泳?”
心中怒火暂时性消弥大半的酌清深呼一口气,紧接着扬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当时应该也是借助传送卷轴过来的吧?”
“是,不过很可惜的是,我们跟你一样,也没剩下什么卷轴了。”姜乐冥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详情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似乎是将自己留有的“存货”当成了救命稻草的酌清。
“可还记得你们当初是在哪里落地的么?”可就算是听到姜乐冥这么说,酌清似乎仍是不愿放弃这一点可能的希望萤火。
“我应该还记得大概的位置。”姜乐冥颔首道。
“再等一会儿,如果船还没有到的话,就带我过去那边吧,虽然这样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会大了些,但再怎么说,也总好过留在这里啥也不干,干等别人前来救援了。”酌清一边说着一边起手掐诀,拇指指尖点落食指首要关节,明明是圆钝的指甲,可这一次的交互,却给人一种似乎只需要轻轻地那么一划,就能令鲜血瞬间泼洒大地的感觉。
“你不会是想借由遗址自行写出一个可以容纳三人的传送卷轴吧?”姜乐冥看出了酌清的想法,并极其果断地指出了当中的不妥所在:“在没有任何辅助的情况下,光是做个能够容纳一个人进行大陆传送的卷轴,就不止会动摇本源,少说也会有整整七天卧床不起的虚弱期,更别说是直接做将三个人一起传送到泽西洲的卷轴了,你有可能会死的。所以与其这么做,索性还不如直接砍点木头拿来做一个木筏漂回去好过。”
“你认为现在的情况会允许我们这么做么?”酌清转过头,以一本正经的神彩望向那个同样不过只是在阐述事实的少年:“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冥界随时都有可能展开全面的攻势,而你作为剑圣的亲传弟子,姗姗来迟,是你绝对不能够碰的选项。”
仰望着那张毅然决然的坚毅脸庞,姜乐冥知道自己现在似乎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他转过头,喟叹一声,像是妥协一般感慨道:“那就再等等吧。”
“乐冥!”眼看两人就要陷入沉寂之际,踏浪而来的银发身影却是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因为在她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与之有着六分相像,唯独脸庞少了几抹英气,多了几抹儒雅柔和的银发女子。
“啊……师…师母?”看着那张不再虚幻的盛世脸庞,姜乐冥有些讶异地支支吾吾道:“您怎么……”
“我是来接你们回去的。”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白樱雪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