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笼鮟鱇
雪海深处。
一只乍看下体型极尽可媲美擎天之柱的巨蜥匍匐在雪层之中,它的血盆大口里眼下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什么,那嘎嘣作响的骨骼映衬着蜥蜴的那张无情大嘴,其威力究竟抵达了何种恐怖的境界。于唇瓣间忽上忽下的洁白蛇尾纷飞起舞,跳跃着哪怕至死也仍要负隅顽抗的挣扎。只可惜,经由其所散发出的剧毒,到了被冠以凶兽之名的巨蜥嘴里,不过也只是些简单到甚至可以说是无色无味的酱料罢了。
“呼……”似乎是太久没有这样动弹过了,在大动干戈的“咀嚼”中,巨蜥居然感到丝丝疲惫之意从心海中徐徐升腾,进而蔓延至五脏六腑。它竟是被维持生命所必须的“进食”给累到了。凶兽遂不再强迫自己的身体挺拔如松,懒洋洋地卧倒在地上,大嘴巴裂出一条仅是相对而言,实际仍可轻而易举地塞下好几个成年男性的小缝,不紧不慢地喘着粗气。
“我好像忘记跟他们说些什么了……”刚与姜乐冥一行告别,便心血来潮地想要捉几条雪花蟒拿来到开胃粮食的凶兽温血蜥此刻的心情隐隐有后悔滋生,既是针对隶属于自己的灵机一动,也是因为心里面一阵莫名其妙的意犹未尽。“是什么呢?”
此时,尚未断气的雪花蟒正在温血蜥的嘴中拼命谋求生路,当下见那阵唇齿间的束缚已然不似刚才那般强力,便立刻把握住此等千载难逢的机会,蛇尾高高扬起,进而重重地拍在那凶兽的下巴上,想要凭借以此换来向后倒的冲力,从而一跃从那满布腐蚀毒素的“泥沼”中飞身而出。
怎奈骨感的现实对于饱满理想的打击实在来得太快,还没等半蛇半人身的雪花蟒将前半身整个从温血蜥的血盆大口中脱离出来,后者宛若虎头铡一般轰然盖下的铁齿便是给那苦命的雪花蟒来了个毫不留情的腰斩。
“啊!!!”尖锐而充斥着无尽痛苦的厉啸再次响彻九霄,让一众曾经以拥有雪花蟒的庇佑而自豪的群众心生深刻到骨髓之中的胆寒。他们纷纷跪倒在地,甚至于干脆利落地在那温血蜥的面前来了个毕恭毕敬的五体投地。
“哦,我想起来了!”聆听着那亡命的哀嚎,温血蜥就跟断了片一样的记忆却是从藕断丝连的朦胧中迅速恢复过来,一下子的澄明清亮让它幡然醒悟,清幽绿色的瞳孔更是旋即闪烁出懊恼的神彩:“那只傻瓜鱼最近好像跟七角麋鹿关系不大好,说是想要跟他打一仗来着!我去!我怎么把这么一出给搞忘了啊!”
此刻温血蜥嘴里所说的那只“傻瓜鱼”,正是与之同属于九大凶兽的地笼鮟鱇,因长相外形酷似外界人间那海中额前挂着灯笼的鮟鱇鱼而得名,虽是以鱼命名,但这地笼鮟鱇的生活习性却与“鱼”这类生物八竿子打不着边。毕竟在这终年封雪的极北之地,能够有哪怕只一小潭水源的出现就已经是奢望,更别提是那能够供鱼进行游动的湖水了。
由是,虽名为鮟鱇,但这只凶兽其实也是陆生生物。只不过他在陆地上的移动方式与鱼儿在水里的移动方式并没有什么两样,完全可以说是将天地视作海洋而进行的所谓“空游”。
除此之外,这只地笼鮟鱇还生来怕火畏光,由是,凡是以他作为新仰的部落,基本上都看不见有灯火摇曳的光景;更有甚者,这么一只偏偏要以“鮟鱇”作为名字的凶兽,居然生性怕水,连最致命的弱点也是水,综合以上的种种,所谓的地笼鮟鱇,恐怕真的除名字之外,就再没有跟“鱼”有任何瓜葛了。
由于地笼鮟鱇的地盘与七角麋鹿的领域相隔并不远,基本上完全可以说是邻居的关系。因地笼鮟鱇个体的习性实在过于诡异,怕火畏光又惧水,而这三者,偏偏又恰好是七角麋鹿的信仰地之所以能够成为极北之地中的人文鼎盛的依据,双方的冲突因而展开。
在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极北之地,展开冲突的因素并不像是外界那般复杂而又牵涉甚广,在这里,要展开一场拉锯,需要的只是“不满”,依仗的只是“拳头”。
谁对谁不满,谁比谁拳头更硬,谁就是道理。凶兽与凶兽之间的相处尚且如此,其麾下的信仰之人,也基本继承了同样的行径,以至于让整个极北之地的行事动机都变得尤为单纯,并不会出现像是担心个人利益会不会受到牵连而束手束脚,甚至于勾心斗角的纵深局面。
因为信奉七角麋鹿的部落的存在,地笼鮟鱇过得不习惯,不舒服,所以,近些年来二者的对立便呈现出一种愈演愈烈的趋势。
地笼鮟鱇的个人实力在九大凶兽之中属于吊车尾级别的存在,但相比于那只性情相对平和的七角麋鹿,甚至于纵观全部九大凶兽来说,地笼鮟鱇全年都无需像其他凶兽那样有“冬眠”的习惯,换而言之,他完全可以在其他凶兽修生养息之时跑出来兴风作浪,而别的凶兽还偏偏制裁不了他,又或连秋后算账都不一定做得到。
毕竟九大凶兽将这极北之地拢共划分成了九块主场,每只凶兽都有只隶属于自己的主场,为了报仇就擅自跑到别人的场子里去大闹一番,这般行径鲜有成功,更往往都会是血本无归,还要赔上自己的小半条命。
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地笼鮟鱇的实力在凶兽里排不上号,但也甚少会有其他人去主动得罪这么一只得天独厚的“空中飞鱼”,既是为了信奉自己之人的安全做考虑,也是为了不给这个该死的家伙在未来恶心自己的机会。
“这家伙,应该不会真的挑这种时候跑去作吧?”温血蜥忧心忡忡地凝望远方,三下五除二地将嘴里那只已然死得不能再死的雪花蟒吞入腹中,以半呢喃的方式徐声自语道:“要真是那样的话,可就糟糕了啊……”
怎奈世事往往都是个顽皮的孩子,旁人越是想要它向着各自心中所认为的正规发展,它就越要偏离既定的航道,向着最为险峻的方向出发,哪怕前方是座跌落便会立刻粉身碎骨的悬崖。有的时候,它能做到悬崖勒马,但更多时候,它都只会大笑着从边缘处一跃而下。
现如今也正是如此。
且当姜乐冥与雪儿在肯夫的宅邸中把自己到此来的各项来龙去脉都一一交代清楚之后,时任祭祀之位的肯夫向他们点了点头,旋即拍下掌中的毛笔,站起身来,朗笑道:“嗯,老子相信你们说的。走吧,就让老子带你们出去。”
没有追问,没有质疑。肯夫毫无保留地信任了雪儿的说辞,起身释出邀请的同时,又反过来从墙壁上摘下自己的腰包,从中取出一贴创药抛给了至今脸上还隐隐作痛的姜乐冥,大大咧咧地说道:“刚刚打了你一巴掌,虽说的确是因为老子生气,但老子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这副药你拿去敷一敷脸,很快就能好的,你就把这当成是老子的赔罪吧。”
才昂起头来的姜乐冥才想说肯夫是不是有些太敷衍了,结果却又是跟不久前如出一辙,还没等到自己开口呢,雪儿就一掌盖在了自己的嘴巴上,银发的公主微笑道:“谢谢你。”
雪儿的手上有一种沁人的芬芳,如同早晨充斥在玉林山间的清新空气,使人闻之能够下意识地感到油然而生的心旷神怡,再加上姜乐冥本身对于雪儿的感情也挺复杂的,如此错综交织下来,久而久之,少年也就不介意少女屡次捂住自己嘴巴的行为了。
“快敷一下吧,你看你,脸都要肿起来了。”谢过了咧嘴大笑的肯夫,雪儿从姜乐冥的手中捧过那一贴创药,小心翼翼地将其贴敷在姜乐冥的脸上,一丝不苟的神情搭配上其本就动人可爱的容颜,很容易就能让人望之怔怔出神,进而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你在看什么啊?”帮姜乐冥包扎好之后,雪儿这才发现少年呆滞的眼神正目不转睛地投放在自己的身上,一阵红晕于脸颊间迅速掠过,而后,她这才佯装嗔怒地说道:“还不快点谢谢人家的好意?”
“谢谢你呀。”姜乐冥知道雪儿所指明显就是旁边那个叉着腰的祭祀大人,不过,少年却是故意不顺其心意,反而是以揶揄的口吻向雪儿郑重其事地说道:“雪儿姐~”
“谁让你跟我道谢了。”雪儿用一记手刀温柔地砸在姜乐冥的脑袋上,而后应顺他的方向指了指面前的祭祀大人,嗫嚅道:“我是让你跟他道谢啦!”
“哦。”姜乐冥呆呆地应了一声,把嘴巴向外嘟出来,发出几乎如同蚊蝇般细微的声音:“谢谢。”
“哈哈哈哈!不客气啊!!”满怀期待的肯夫可算是得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答案,当即绽放的灿烂笑靥洋溢着雀跃之情,手掌迥异于常人的祭祀大步来到姜乐冥的身边,没轻没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朗笑道:“走!老子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话音刚落,这栋房子的前半截就已瞬间消失不见。
那里正是灯火摇曳的地方。
“救命啊!!!”一瞬如潮水般的哀嚎仅在顷刻间便已响彻这个已然堪称城市大名的部落的各个角落。
“那只臭鱼还真来了!对不起啊,你们的事情,老子得先放一放了!”肯夫的脸色仅在一下便由晴转阴,顾不上早先承诺的男子留下半句歉意后,便立刻向外迈出箭步,一刻不停地冲向了那个正不断蔓延的黑暗阴霾。
就在祭祀大人身化流光进而一马当先之后,姜乐冥也紧跟前者的步伐,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复刻肯夫的勇猛,他只是来到了那宛若刀削一般的缺口位置,向外探出头,仔细打量着那个一瞬的沧海桑田。
此时此刻,前一秒还是繁荣热闹的街道,这时就已经变成了黑暗的天堂,宛若极夜在一息之间轰然将临,四围皆被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所笼罩。
姜乐冥于脚下所站之地极目远眺,无需多加注意些什么,便很轻松地望见了那一点正在半空中左右摇曳且明亮如星辰的灯光,还有那张以阴霾编织成型的纱雾巨口。
“寡人最烦的就是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