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帽

  今日暮色下的南溟京师,是寂寥的。兴许是因为西城区的动荡,平日里那些往往直至夜空挂起星辰也不会消停的热闹景象,届时全都早早地偃旗息鼓。偌大的街道上甚少看见有行人的走动,当中唯一的躁动,就只剩下了车轱辘摩擦地面时所发出的奏响。
  很早便知晓己身使命的士兵们推着堆满尸体的木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畅行无阻。多半只想着快快结束这一切的士兵们在兜过拐角之后便立刻加紧步伐,连带着木车一起向最近的城门跑去。
  按照陛下的旨意,这些异教徒的尸体都要在今日内于城外销毁。百来人的残躯断臂堆满了好几十台人力木车,任劳任怨的士兵从中午一直拉到现在,这才逐渐清空了地牢周边,使一切恢复如初。
  已经不知道是来回跑了第几趟的秋云从卫兵的手中接过那最后的推车把手,虽然已经是累到不行了,但秋云还是尽量在自个儿那憨厚的脸上挤出微笑,一边拍打着同僚的肩膀,一边笑道:“成乐啊,等我把这最后一批运完,回来就一起喝酒,你觉着怎么样?”
  “还喝酒呢?酒楼都关了,能去哪里喝?”被称为成乐的男子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又不解风情地泼凉水道。
  “别这么消极嘛。”秋云呵呵一笑,视线尽量收敛,好不去看那就在身侧的冰凉尸体。“我那儿还攒了点老酒,不嫌弃的话,就去我那儿喝点呗?”
  “以你那毒辣的口味,攒的那能叫酒?怕不得是毒药哦。”原姓齐的男子与秋云算是老友了,两人几乎一起长大,又一起当兵,单是两人在一起做伙伴的日子,便足以冠绝二人各自所在的那个营了。也正因为这层对彼此熟得不能再熟悉的关系,齐成乐这才会在第一时间摆手,义正言辞地回绝道:“我宁愿自己带酒去喝,也绝对不喝你的酒。”
  “那就这么说定了。”秋云轻拍自己的胸脯,一同帮老友擅自做了决定:“今晚去我拿喝酒,你自己带酒。嘿,还剩了我的功夫哩。”
  “我可没答应啊…”齐成乐的呼唤被秋云径直无视了,遥望着那渐自出城去的背影,最终只能是归入轻启和风中的嘟囔化成嘴角颇为无奈的苦笑,齐成乐只得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于苍茫暮色中徐徐转身,往别营的方向走去:“算了,看你可怜,还是陪你一次吧。”
  自西城门向外走大概百米远,便是一座生得极为茂密的森林,不论是旭日东升的清晨,抑或是烈日当空的晌午,又或是星光灿灿的夜晚,那些动辄便是擎天的粗大树干总会将四周遮得严严实实的,未等光辉散入林间,便已将之匆匆瓜分,只留下些许羸弱的歪瓜裂枣,于罅隙中暗自挣扎。
  应顺着那无比浅淡的光线指引,只身一人的秋云推车来到了密林的边缘处,那一座在约莫七天之前就已经挖好了的深坑届时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许许多多的尸体。尚且不谈当中的残肢断臂,其中沉眠的人,无一例外,均在身上披起那于南溟境内象征着邪道的兜帽。
  孑然一身的秋云伫立在坑洞的边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具具将要成为自然白骨的透凉尸体,情绪有些复杂地抿起双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为之怔怔出神的他,没能留意到身后尸山的暗流涌动。
  待到仰躺在正上方的尸体突然沿着由肉体拼接而成的斜坡滚落在地,进而发出一声砰然后,秋云这才倏地转过头去,然而这一次的回眸,却成为了他与这世界的永别。
  在那个瞬间,一柄笔挺的长剑几乎是同时贯穿了他的胸膛。
  “噗…”感受着自我生命的迅速流逝,秋云蓦然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哪怕当中的神韵已是如流水般飞速东流,自中的恐惧却在黑暗的侵蚀下愈演愈烈。
  看着那个从血海尸山中爬起的黑影,喉间因鲜血狂涌而堵塞的秋云只能发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竭力抬起的右臂仅仅是挂在穿胸而过的剑刃上,都已耗尽了他所拥有的全部。
  “真没想到,不过是一顶小小的兜帽,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用途啊。”眸前的一切渐渐披上了朦胧的阴霾。已无法再做苦苦支撑的秋云最后听到的,是男子那带着窃喜语调的阴冷声线。
  淡白色的轻烟从死而复生的男子身上蔓延开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将其身上的鲜血全都一扫而空。恢复原貌的男子向后方掸落掩住上半边脸的兜帽,显露出一对猩红的血色瞳孔,还有那张略显病态的苍白脸颊。
  来者并不是什么异灵教中的无名之辈,甚至都不属于异灵教,他正是此前借用商人护卫的身份,从而得以大摇大摆地混入南溟京师的雨夜屠夫。
  曾一手酿成襄阳城中那鱼家苑灭门惨剧的男子,现时手中却攥握着一张已被鲜血侵蚀成暗红色的黄纸,纸上还隐隐约约地透着几个小字的轮廓。
  从来杀人都是手起刀落的雨夜屠夫没有去看那个已在剑上断了气的男子,只是飞起一脚便将其踹入那沙尘大坑里,随后又像是仁至义尽般,将那满车的尸体覆盖在那仍是温热之人的身上,直至其面容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往这里走了吧?”帮人帮到底的雨夜屠夫侧身看向那幽暗的密林深处。脸颊在眼眸轻合后旋即挂起沉思的神情,再配合上那深吸一口气后便不再出的虎头蛇尾的动作,给人一种似尝试于冥冥中进行勘探的感觉。
  良久,当呼出的气息已然呈现出温热之兆,他这才徐徐睁开双眸,向东毫不犹豫地迈开大步,闷头扎进了幽暗的森林中……
  秋云帐内,应邀而来的齐成乐坐在桌边,单手五指正不耐烦地依次叩打桌面,木桌之上,两壶老酒也已并肩排开,当中的一壶身上还沾着新鲜的黄土,是齐成乐刚才才从秋云床边的土里刨出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藏酒的习惯却依旧没变过。
  微微泛黄的酒水盛在做工极为粗糙的碗里,摇晃着极浅的涟漪。
  “应该快回来了吧?”齐成乐看向半掩的帐门,轻声道。
  百年都不见得会有一点星光照下的森林深处,却在今夜短暂地亮起了璀璨的精光。
  炙热的青炎掠转,眼看势如破竹,却在莅临古木的那一刹表现得有气无力,就好似轻描淡写般的春风轻拂,带动起晚间的沙沙之音。
  对于自然,青炎抱有敬畏;但对于那个不仅是只身前来,还胆敢对教主出言不逊的毛头小子,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贺丰年又岂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犹如经满弦之弓而爆射出的利箭,青拳的闪电腾挪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已是摧枯拉朽般湮灭了那男子的半边身体,眼看是活不成了。
  “真他妈是嫌命长啊。”贺丰年以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轻轻转动起那尚有烟云滚滚升腾的掌心,身怀傲骨地俯视着那半瘫倒在地上的死尸,冷笑道:“还以为你有啥拿得出手的本事呢,原来连屁都不是,我还真是太高估你了啊。”
  青拳话音才刚落,那个本该是死得不能再死的家伙却是有悖常理地催动起残存下来的右臂,隔空拍出一掌气流滚滚,刹那间,仿佛有万千怨灵正鬼哭狼嚎般冲向贺丰年,那无形中的威迫满溢着要将其碎尸万段的狠辣决心。
  “呵,就算是到死,也只能耍耍这么些雕虫小技么?”贺丰年甚至不屑于用双手去接那鬼影幢幢的阴森气流,但见其嘴角勾掠起极其细微的弧度,方圆百米内便有无数辉光骤然迸发,拥有着极致温度的青炎甚至可以灼烧灵魂,才不过一会儿,经由那残躯男子掌中震出的怨灵气浪便已为火焰所净化得一干二净了。
  但与此同时,那个在贺丰年的认知里应是做出最后的回光返照的男子,此时却已恢复如初,除了半边衣服尚无法恢复,仍然保持着连褴褛都不太算得上的狼狈姿态之外,其余包括伤势在内的一切,届时都已全然不见影踪。
  “怎么又是一个?”远眺那缠绕在男子左边身体作翻涌的氤氲,贺丰年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双手攥握成拳,瞬时火光若电,由此隔空拉出一条炽热的火线,将二人所在彻底隔成水火不容的两界。
  “我是来加入你们的。”借由类灵幻体的神威才得以重塑身形的雨夜屠夫见势头快要转向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遂连忙说道:“难不成,你们异灵教对待新进的教徒,都是这般刻薄么?”
  “不同的人值得不同的态度。”贺丰年轻啐一口,冷哼道:“像你这种毛头小子,欠得就是收拾!”
  “真要打?”雨夜屠夫渐将左手置后,掌中纹路徐亮,自中绽放出一道不像是凡尘俗世物的妖魔画像。以他现在的实力,若真与贺丰年动起手来,自己必败无疑。所以,如果事态真的往那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的话,他唯一能够仰仗的,就只有那在己身体内栖息的铩幽了。
  “怕了?”贺丰年狞笑着上前一步,眼看就要化成流光进而度过那条熊熊燃烧的火线了,却忽闻一声沉响悠然天降,昂首望去,尚见一道潇洒身影徐徐下坠。
  来者雄踞天空,遮住了面容的散发一路落至小腿侧,再有夜色的遮掩,使人瞧不出其容貌的好坏。但见其不紧不慢地向雨夜屠夫所在之地伸出一指,下一瞬,贺丰年只觉得眼前一黑,破空的爆鸣便接踵而至。
  等到青拳恢复意识后,似铺开画卷般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直径延绵至火线边缘的大坑,满是龟裂的土坑届时却无比干净,甚至连零星半点尘土的飞扬都不可得见。
  十分晓得何为分寸的威压只作用在坑洞的面积所及,凡是深坑延绵所至,一切就好似凭空蒸发了一般,至于那些侥幸逃脱的,则毫发无伤。因此,周遭许多粗大的古木身上,此时都在树干上呈现出或大或小的半月状残缺,哪怕是平地上的小小芳草也不例外。
  不过是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物件都尚且如此,那置身于坑洞圆心的男子就更不用说了。
  贺丰年略显艰难地咽下嘴中那在不知不觉积蓄成一滩小水的唾沫,稍微有些犯懵的眼神很是生硬地转向坑中圆心所在。原先还活生生地站在那儿的男子,此时却是连灰都不剩了。
  “小家伙,你可能不了解我。一般来说,别人想要我帮忙,并不是列举一大堆的例子去阐明咱们利害一致,而是应该想方设法地来讨好我才对。因为帮不帮忙,看得,其实是我个人的意愿。”
  于空中踏浪的谢风雨轻笑道,身边跟着的,是脸色同样煞白的薛延之。见证这一切的极枪就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眼神之中有恐惧在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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