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晓

  陈芒将立垂的右手探入不省人事的卢源的头发,向内攥握的五指稍一用力,便将瘫倒在一边已然良久的卫士队长从地上整个提起,进而拖拽着他那失去意识的身体,意施施地来到何月岑的跟前,原先反握的匕首换作正手,将月牙弯刃不偏不倚地抵向卢源的颈间动脉。
  “混蛋……”因遍及全身的疼痛而无力发出任何嘶吼言语的何月岑只能是径自呜咽着。为血光所冲洗直至黯淡的双眸眼神落在那个已是毫无反手之力的老友身上,眼见那环刃真的要在其喉咙上切出血口的那个瞬间,何月岑一直紧锁的牙关总归是有了松动的迹象。
  “怎么了?”陈芒望向那个连同气机都一同泛起颤抖的小何大人,故意佯装出一副浑然不知情的样子,轻声问道:“你是想起来什么了么?”
  这一刻,何月岑的脑海中满是其第一次来到京城时的场景。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偌大京师,志在千里的小小书生却跟在永恒的深渊中摸黑没什么两样。
  出身卑贱的书生几乎是在处处都会碰壁,每一个与之擦肩而过的人,要么就对其冷眼相加,要么就更为直接的破口大骂,与理想仅在一瞬便可造就的天差地别,让书生险要对自我都产生怀疑,这种不安的心绪,更是在当那被他视若珍宝般捧在怀心的书籍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翻在地后达到空前的高度。
  明明报国之心天地可鉴,明明为民之心忠贞不渝,可这样的信念,到了京城里却被众人视为一文不值的存在,加以步履践踏,加以言语抹杀,何月岑心中那因而摇曳的希望烛光亦是随之渐灭。眼看就要万劫不复时,失魂落魄的书生却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最后的街角,遇到了那个愿意去拱手护住自己心中最后灯火的人。
  那个当是时还白甲傍身,且只能在队长身边当个无名小卒的卢源,却是偌大的京城中那为数不多的,会对何月岑施以善行微笑的“好人”。
  当时的何月岑被纨绔撞跌在地,一群人都围着羸弱书生做那无情戏谑时,只有卢源这么一位还不过是个侍卫的小角色敢于为书生出头,以怒斥与拔剑出鞘的威胁,逼走了那一批扬言会要两人好看的纨绔子弟。
  “你没事吧?”卢源向满身尘土的何月岑伸出手,待其搀扶起虚弱书生后,又是主动俯下身来,帮助连站稳身形都稍显无力的书生拾起那些洒满半条街的书籍。
  “没事…”看着那无怨亦无悔的伟岸背影,何月岑面容略显呆滞地回答道:“大人…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来就行了…就不用麻烦您了…”
  “欸,你这是什么话,反正都是些举手之劳嘛,帮得了我肯定会帮的呀。”卢源冲何月岑笑了笑,这会儿的视线刚好对上书生脸上那像是被砾石划破的伤口,淌出的鲜血很快便掠至其唇边。“看看你啊,都被伤成这样了,喏,我这有些药,你先拿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说罢,卢源将腰间那瓶用玉石制成的药壶连带着一些稍微有些粗糙的绷带一并递给了何月岑,嘴里还同时振振有词地骂道:“那些贵族真他娘不是东西,仗着自己家里头有当官的就在京城里里外外到处放肆,败坏了咱南溟京师的名声。得亏咱们的陛下已经下旨,这些放荡不了多久的斯文败类马上也要被好生收拾一顿了。哼哼,到时候可就有热闹看咯!”
  “难道说这次的考试也是陛下授意安排的?”初来乍到的何月岑却是在无意间从卢源的嘴中了解到某个将要成为未来政策主轴的大方向,当下的浅声喟叹又刚好让已经帮其收拾好全部书籍的卢源听到了。
  “见你这样子,应该是听到最新消息才急急忙忙跑来这儿赶考的书生吧?”卢源捧着一沓厚厚的古籍,笑呵呵地来到他的身边:“你猜的不错,以三年为一期的科举考试已经结束了。而陛下之所以会在最近又兴办一场廷试,就是在为之后的政策做考虑。”
  “陛下已经有意要对京师内原本由贵族主导的行政模式进行改革了,而这第一步,在官老爷们嘴里说的就是:‘开寒门’。虽然我到现在还不清楚那开门到底是啥意思就是了。”
  面容憨厚的卢源将书籍的重量悉数倾向一只手,用由此腾出空来的右手挠了挠自己犯痒但不泛糗的脸颊,随后又一本正经地低声补充道:“不过,这件事到目前为止知道的人还很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所以啊,你就当听个八卦就好,可别一会儿跟人到处乱说哈!”
  这一瞬,在卢源的身上,已然心灰意冷的何月岑不仅仅看到了京师中最难能可贵的人性辉煌,更在迷失中找回了那属于未来的希望;这一刻,迷途的羔羊找到了他最为原始的初衷。
  如果陛下的理念真像旁人所猜测的那样,如果开寒门并不是空幻的理想,那么,何月岑穷其一生都在读书背书,上欲知晓天文,下欲通明地理,各种操劳层出不穷,其背后为这天下苍生谋福祉的意义,就能在有朝一日得到最为完美的诠释。
  “不过你来得也确实有点早的了,距离考试还有三四天的时间呢。”身上事务暂时还不算繁重的卢源引着刚到这里还人地两生的何月岑往街角靠去,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何月岑虽是书生,但身高却颇为出众,一时间竟与卢源不相伯仲,当然了,如果论及横向的体魄,一骑绝尘者,必然会是卢源。
  “你找着地方住了吗?”那隐藏在卢源真挚微笑下面的,是纯粹的善意与好心。
  刚从呆滞中慢慢回过神来的何月岑摇了摇头,恍然间,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视线连忙飘向自己的腰间,果不其然,悬挂在那里的钱袋子已经不见了去向。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住呗?”几乎绷不住自己下意识的情感表露的何月岑又一次把自个儿那正犯愁的表情“大大方方”地展示在卢源的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没可能错过这一点的卫兵借此机会,当即便不假思索地向书生释出属于自己的橄榄枝:“不过可能要委屈你等我一会儿了,毕竟我现在还抽不开身。”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麻烦您了?”何月岑连忙说道。这样的回答既不是委婉的回绝,也不是直率的接受,这介乎于两者间的答案,是现时最好的选择。
  “不麻烦不麻烦。”卢源侧着脸,单眼微眯。“反正都是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而且,说得再市侩一点的话,要是你今后真考上了大官儿,有这么层关系,我也能沾点光不是?哈哈,开玩笑开玩笑。”
  “当上大官…”何月岑默默咀嚼着这在卢源那里不过一笔带过的四个字。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然朦胧的大官定义,还会是什么呢?
  “做百姓那名副其实的父母官,为国家献那不值一提的绵薄力。”卢源突然的开口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话语间的内容都叫何月岑有些恍神。“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考到个好官啦,不过,我认为啊,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任何人只要能问心无愧地做到这两点,就都能当官儿。”
  何月岑慢慢低头,把明晰的道理屡屡反刍,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直至暗淡无光的双眸将光晕重新绽放,等到垂落的双手在空幻中拿回了攥握的气力与决心,于雾霭深处寻回意气风发的书生蓦然昂首,冲卢源怀抱谢意地展颜笑道:“是啊!您说的对!压根不用管别人,只要把原初的信念贯彻始终,就足够了。”
  彼时彼刻,深厚友谊源起偶然。
  此时此刻,深厚友谊立成枷锁。
  “在地牢…”何月岑将一口血水连带着不屈的坚持一并啐落在地:“陛下把六殿下…打入地牢了……”
  费尽千辛万苦,可算得到答案的陈芒脸色不见有多少变化,只是徐徐放下了已在卢源的喉前划出红线的匕首,不咸不淡地漠侃道:“嚯,你这不是知道么?”
  陈芒将暂时没有用处的卢源甩到一旁,而后从边上的挂包中取出一卷泛黄地图,单手贴住卷曲页面朝右迅速抹过,将整个南溟京师的布局在何月岑的眸前铺开。
  路过刑台的黄袍顺带从其上拎来一把仍在滴血的匕首,这才再次回到了那张四角已被鲜红彻底浸染的木椅:“你说的这个地牢,它在哪呢?不妨帮我把它直接标出来吧?”
  “就算你知道了六殿下在哪里…只凭你自己…也没可能打得进去…”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何月岑却仍不忘向陈芒泼出一桶透凉的冷水。
  陈芒已经没心情听何月岑的废话了。所以,他立马将匕首的握柄直接塞进了后者的嘴里,顺带用袖间散起的和风,迫使他必须要用牙关来咬紧那把滴血的短刃。
  “你只管把它标出来就好,至于剩下的事情,那就不是你一个文官需要考虑的了。”陈芒寒声说道:“标完,我就放你们走。”
  牙尖正战栗的何月岑发出轻轻的嗤鼻声,直至回瞄的视线又一次落向卢源,两次反复过后,他这才下定了颤抖中的决心。用歪脖的动作调动起血刃的摆动,直至鲜红坠向地图上的西边城墙,并在一个大概的位置如天女散花般落出好几道流线后,何月岑往一边吐出匕首,虚弱地补充道:“去西边…你会看到一个…一个跟牌匾差不多的建筑…那儿便是地牢了…”
  “跟牌匾差不多?”陈芒稍稍挑眉:“呵,这么个地牢的设计,还真是方便我了啊。”
  “我知道的东西,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现在…该到你兑现承诺了…放了他…快…”何月岑呢喃着自己的诉求。
  “放心吧,我说到做到。”暂不论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最起码是得到了一个答案的陈芒将地图收折,而后并入自己的束腰,又在何月岑模糊不已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双眼轻闭,竟是做出与冥想差不多的动作。
  “嗯,都差不多。”良久,当陈芒的双眸再度睁开时,一抹稍纵即逝的荧光让何月岑于顷刻间失了神。
  “行了,你们可以走了。”陈芒只是淡挥衣袖,狂风便从破屋外呼啸而来,以摧枯拉朽的威力,将整座木屋摧毁殆尽。
  “地牢…呵呵…”飞沙走石间,不为所动的陈芒凛然回眸:“这还真是好一个兄弟情啊。江鸣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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