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辞

  飘渺的灵体在冥冥中的杂糅中逐渐虚化,原本还清晰无比的五官,亦是渐渐成为了氤氲当中的一员,悉数融入李丹青的体内,依仗着那趋于有力的心跳与呼吸,稳固了他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正如云山雾绕的朦胧终将在骄阳光辉下徐徐消散一般,等到那阴阳双色的氤氲在眼前彻底寻不到任何踪迹以后,其实一直都在屏息凝神的王紫宸可算是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那些浅淡气雾正飘摇在一呼一吸之间,且并非是像隆冬时分的纷然上扬进而化作无形,而是宛若瀑布流水般沉入草心,使脚下那些早已在秋意与天意的配合下彻底黯然失色的芳草绽放出别样的生机盎然。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王紫宸在呼出那一口如重石般压在自己心头的气息之后,虽然形色于转瞬间掠闪疲意,但整体倒是显得更为轻松写意,腕间的玉色手镯亦褪去了自运气时便已在不知不觉间浸染上的深沉,变为更名副其实的青翠温润。
  “不知道。”姜灵深吸一口气,转而面向那个放下头纱的王紫宸,很老实地回答道:“我猜可能会回京畿吧?”
  “回去干嘛?”王紫宸侧身瞥了眼那两个让一开始的小打小闹逐渐演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的范云韵还有陶熏姿,一边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一边扬声问道:“况且,你三弟不是不欢迎你么?”
  “那总得要回去看看的吧?”姜灵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索性直接席地而坐,双手搭两膝,半仰着身子,眼泛眷恋地和声说道:“故乡是什么样,经过这么多年的漂流之后,我也快要记不清了。”
  “你居然还将那里当成故乡啊。”王紫宸刻意收敛的呢喃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不为人知。至于往后接踵而至的喟叹,姜灵有幸听了个一清二楚。“看来你这个人天生就不适合成为我这一脉的应天者呀,姜叔叔的冀望,说到底还是放错人了呢。”
  “哈哈。”旨在一笑而之的柔然听不出半点沙哑与声音,自然而然的微笑偏向于看开了的轻松神情。姜灵仰天摊开手掌,接下一片夹杂秋意爽凉的落叶,见它在掌中略作停顿后,又再度迎风而起,浮沉三两次后,最终还是毫无疑问地拂在了遍染花草的泥泞上。
  目睹这一切的姜灵将摊开五指为两指的独舞,轻缀于眉锁,待其慢慢揉开了当中的忧郁之后,他这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还从未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在跟前上演的王紫宸。
  “干...干嘛...干嘛这么看我?”面对姜灵那突如其来而又百年难得一见的深情,王紫宸深藏在面纱之下的脸庞飞快闪过一抹绯红,连忙支支吾吾地说道。
  “那你呢,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姜灵见不到王紫宸的脸颊,却能听到后者语气中的陡然忐忑,但就算如此,姜灵仍是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不知道为什么,一阵莫名其妙的失落在王紫宸的心间悄然泛起,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一同变得有些消极低沉。“切,原来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
  姜灵径直忽视了王紫宸的低声抱怨,只一味地追问道:“所以呢,你打算去哪里?”
  “到处走走呗。”王紫宸捧起若盛放莲花般的裙摆,满怀矜持地盘腿坐下,与姜灵齐齐同望远方,淡然回答道:“反正都已经没有了继承人,我也就没啥理由在这里待下去了。”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姜灵自地面拾起一根为风吹折的柳叶,双指沿叶脉掐住两边的绿叶,将其徐徐后扫,拉成一根笔挺而纤细的直杆。
  “怎么?不想我这么快走呀?”王紫宸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揶揄道。“要是这样的话,你直说嘛,如果你愿意这么做的话,说不定我就不走了哟。”
  “我原来对你这么重要啊?”姜灵的“反驳”同样不甘示弱。“我对你来说,难道不一直都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继承人吗?”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你不要诬陷我啊!”一改戏谑调侃语气的王紫宸正语重心长地感慨道:“更何况,就算一个人再怎么可有可无,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度过了整整八年的时光,总会下意识地接受那个人的存在的。这样一来,要是那某个人真的在哪一天就突然消失了,那肯定会觉得不习惯的啊。”
  “也有道理。”姜灵首肯了王紫宸的发言,随后便在某位幽怨的注视下,迎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这期间,纳下全数氤氲的李丹青不时还会发出一两声低沉的闷哼,下意识的呼唤中隐约流露着些许苦痛之色,其刚从鬼门关前退下来的肉体显然是还没能完全适应那经由阴阳而生的魂魄。
  久坐无声的姜灵等到不远处那两个一直都在相互追逐的家伙也逐渐偃旗息鼓之后,这才重新站起来,扫了扫衣摆上的灰尘,步履略加蹒跚地往犁田走去,从那里的瓜棚下方提起一个圆滚滚的木桩,将之竖立于大地之上,一边用脚踢着走,一边又抄起旁边的餐盘,回到原地后又慢慢悠悠地坐下,为每个人都斟了杯还是温热的清茶。
  “以后,咱们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也不管另外三个人究竟有没有闲情喝茶,反正姜灵率先捧起了茶杯,正对向那间由他一手搭建而成的木屋,略有不舍地柔声道:“就把这儿留给他们俩住吧。”
  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的范云韵气喘吁吁地蹲坐在姜灵的一侧,而因为体力也差不多耗尽才放了瘸腿老兵一马的陶熏姿,此刻也恰好是靠在王紫宸的身边,杏眸圆瞪地盯着那个仰仗着少爷才得以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的范云韵。
  无意间可算是听清姜灵的话的范云韵当即咽下那一口因为喘息而蓄在颚间的唾沫,带着急促的呼吸询问道:“你这回又要去哪里啊?”
  “回老家。”姜灵将手中的茶杯轻轻地转了那么一圈,将那镌刻着南溟二字的杯身展示给眉头皱得跟咸菜一样的范云韵看。“怎么样,你要跟着一起来吗?”
  仔细打量着那紫金色的纹路,范云韵若有所思般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一番冥思苦想过后偏偏仍是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复,苦恼暂时不得解的范云韵只得摇摇头,略有牛头不对马嘴之嫌地回答道:“跑回去干嘛?”
  “负荆请罪加认祖归宗呗,能干嘛。”姜灵呵呵笑道。
  “啊?负荆请罪?”范云韵端起木墩上的茶杯,因为讶异而陡然拔高的声线显得稍微有些尖锐刺耳。“咋回事?难道你是被赶出来的?”
  “哐——”
  范云韵脱口而出的一句感慨在下一秒就换来了一声几乎震彻整片竹林的巨响,那一记嘹亮至极的轰鸣,险些把那口无遮拦的老兵给直接打到昏死过去。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啊!”手里揣着大铁盘的陶熏姿向那已然逃不开以下犯上之罪的范云韵怒气冲冲地吼道:“什么叫被赶出来的!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小桃子。”姜灵凝视着那个一直都陪伴在自己身边,此时却是正气不打一处来的小小书童,低声的呼唤虽然点缀着不满,但更多的,还是一抹无可奈何的情感。
  “谁叫他不会说话的,他活该!”虽说是被姜灵的凝视看得有些心虚,但陶熏姿除了垂下了脑袋之外,仍然是不甘示弱地扬声说道:“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敢这样说少爷…”
  “但可别忘了,你其实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啊。”姜灵以尽量柔和的语气提醒道:“你凭什么断言,范云韵所说就不是真的了?说不定,我还真是被人赶出来的呢?”
  “我不信!”闻声便仰头的陶熏姿当即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立马高声否认道,尖锐震啸,让姜灵甚至还没能继续往下说下去。
  看着那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对于自己的敬重与崇拜的小桃子,姜灵一时间居然还真的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能是稍显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在上演一番生动的欲言又止后,以委婉的叹息为自己的解释画上了虎头蛇尾的句号。
  作为目睹这一切的旁观者,王紫宸在那朦胧面纱遮掩下的脸庞,终是露出了一抹真情油然心生的微笑。
  “看来,你有一个很忠心的拥趸嘛。”只单独奏响在姜灵耳畔的银铃清脆,却是换起南溟二殿下心中的一抹愁思。
  “唉……还真是麻烦啊……”姜灵的眼神轻垂,径直坠入杯中趋于平整的茶水镜面,隔空捉住了一片在浓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
  散如满天星般沉入杯底的碎片当中,只有这么一片完整的茶叶,在不见得有任何波纹或涟漪的水中不羁飘摇。
  “我就先走了。”长久寂然中,王紫宸一边轻叹着告别,一边无声无息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面向苍翠竹林,在留下最后一句话后,其高挑身形就此化作虚影,就在旁人的注视下,徐徐飘散。
  “我还会在这里多停留两个月的时间,期间,不论你是想回帝国,还是要去做别的什么事情,反正在你做出最终决定之前,千万记得要先来跟我说一声。”
  已然寻回二殿下身份的姜灵没有以任何言语作为承诺,只是赶在虚影彻底消失之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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