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将心提到嗓子眼的风起云涌却偏偏只在人世停留了可能还不及昙花一现的须臾,就已在飞沙走石中急流勇退,其消散速度之快,哪怕只不过是蜻蜓点水后泛起的静湖涟漪亦要自愧不如。至于那前一秒还大有吞天食地之势的饕餮,这一刻却已是拖着自己那遍体鳞伤的残躯,无言亦无威地趴在黄沙之上,于那不过沧海一粟的身影前显极敬畏。
六神无主的王枭枭一路摸爬滚打而来,七窍爬出的血蛇每下一寸,他那一如风中残烛般的生命就会锐减几分。原本的意气风发,在其体内的饕餮自作主张地断去与他的全部契约之后,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头乌发更是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迅速转入灰白,恰如夏日柳絮,清风过,便落如雪。
“小主人呐。”黑雀满眼都只有姜乐冥一人的身影,对于那个就在跟前顶礼膜拜的龙神之子,别说是正眼了,它甚至连鄙视的斜眼都不愿意赏上一回:“你想怎么处置那家伙啊?”
“处置?”神念已于不知不觉间在脑海中塑成人形的姜乐冥微微抬起头,凝望着那只不论虚实都始终忠贞如一的黑雀,还未等下意识的心绪翻滚汇成切实的言语,那广袤无边的“星河”中便已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他的声音。
“嗯嗯,虽然我刚才说他基本上已经死透了,但他现在距离真正的死亡,起码还有半个月的日子,你是想现在就斩草除根呢,还是想任他自生自灭呢?”比起在现实世界中连翅膀都懒得动一动的那道投影,于“星空”下明显要更加灵动的黑雀此刻正盘旋在姜乐冥的头顶,欣欣说道:“其实除了这两个之外,也还有另外一种处置他的方法的。”
“还有一种?”
姜乐冥这边才刚一蹙出眉锁,四周围便再一次响起了他的声音,环顾只有四周围那散有两三点晶莹的虚空,他的眉头顿时变得一边高一边低。
“这里是你的心中世界。”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后才稳稳落在姜乐冥肩头的黑雀语带笑意:“所以不论你想到了什么,这里总会有你的声音哒,不需要在意。”
“对了。”黑雀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向前倾了倾身子:“如果你想选这最后一种方法呢,那么那姓王的小家伙就不用死,而且还说不定可以一直活到七八十岁哦。”
恍然间,天有蓝电雷鸣。
“欸欸欸,小主人别着急呀,先听我说完。”听着那星云深处的擂鼓声,黑雀赶忙摇起头来,连带着珠圆玉润的身子一起左右摇摆:“虽然那姓王的家伙不会立马就死,但以后他注定也只能是个普通人了。我会让饕餮永永远远地离开那个人,而一旦失去了饕餮的援助,他那引以为傲的噬吃之术,也就彻底废了。”
“紫衣小孩儿之前不是说那人就是个天生的武痴嘛?”黑雀语锋骤然转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我相信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废掉他的武功,更要残忍的惩罚了吧?”
不论黑雀在姜乐冥的面前表现得再怎么乖巧可人,可它那千古邪兽的身份,是怎么也无法抹去的。
姜乐冥侧过脸,眨了眨眼睛,在难得的恬静中,第一次正式地,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理所当然的黑雀。
面对着这个自从现身以来就称呼自己为主人,还一直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小飞鸟,姜乐冥在深吸一口气后,终是缓声道出了那一句已然压抑了很久的疑问。
“你到底是谁?”
“我嘛?”黑雀将本就细如珍珠的黑色眼眸更进一步地眯成一条线,笑嘻嘻地回答道:“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唤灵兽,仅此而已。”
“以前呢?”与黑雀初见时,那只巨大的章鱼所表现出异样;与苍风对立时,前者的匍匐,再加上现如今巨龙的五体投地,与黑雀交互以来的一幕幕光景开始在星空流转。
“以前啊…”黑雀漫不经心地啄了啄自己的羽毛,浅蓝色的鸟喙渐渐浮出深幽,不过简单一语,此刻却如巨石落水,在黑雀的心海中激起往事无数。
很多东西一闪即没;很多事情云烟过眼;一时间,它想起了很多,但除了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之外,其他的,却只有可怜的轮廓在混沌中若隐若现。
“以前的事情,嗯……我不太记得了。”重新扬起头来的黑雀,其眼眸中多出了一道尤为明显的感伤。
“不太记得了么?”与之已是“同气连枝的”姜乐冥,断然不会错过那些难得一见的情绪波动。如此一来,姜乐冥话语间蓦然涌现的言外之意,也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况且,就算我记得那些事情又有什么用呢?”听着那压根就没有任何收敛的意在言外,收拾好心情的黑雀反倒是慢条斯理地从姜乐冥的肩膀上主动飞了下来,娇小的身形悬空,紧接着就是一抹灰炎的绽放,它的身体亦是随之增大了一些,从原本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小麻雀,蜕变为那真正配得上英气二字的雄鹰。
“毕竟它们全部都已经过去了,就算是想改,也改不了。”已有雄鹰之姿的黑雀化作掠箭,仅瞬间便已翱翔于九霄之上:“既然已经尘埃落定,那么记得与忘记,所能造就的结果,又能有什么分别呢?”
“更何况,现在的我,只需要记住您是我的主人这一点,就足够了。”
姜乐冥仰望着那只在星云中自由穿梭的雄鹰,抿紧双唇,于万千思绪中斟酌着很多事情。
偏偏这一次,那悠悠的苍天并没有擅作主张,不假思索地将其思绪兑换成空灵响彻云宵。
如此明显的变化姜乐冥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不过他似乎并无意在这种“琐碎小事”上过分执著,一直在心间斟字酌句的姜乐冥沉默了许久,半晌后,这才高声问道:“那我以后会有机会去真正认识你么?”
“将来的事情我可说不准哦。”电光一闪,眨眨眼的功夫,自云端俯冲而下的雄鹰就已经重新伫立在姜乐冥的肩膀上:“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决定那个王家小子的未来之路而已。”
说到这里,极富人性化的叹息却是突然顿了顿,而后,姜乐冥就见到那只雄鹰的弯喙轻轻启张,从中散出浅淡的风旋,如和睦春风,隐隐飘洒着如释重负的韵味。
约莫过了一两秒后,黑雀这才砸吧砸吧嘴,嗫嚅着说道:“小主人,您还是快点做选择吧,我怕再等下去,一会儿我就又要睡着了。”
“还没恢复好么?”姜乐冥顺口提了句。
“哪有那么快啊。”若果黑雀此刻能以人形出现在姜乐冥的跟前,那么它十有八九会在做努嘴的动作。“而且这些天,我压根就没怎么睡好。”
“意思是我的错咯?”留意到黑雀眼神当中的躲闪,姜乐冥当即故意摆出一张臭脸,冷冷地说道。
“诶诶,事先声明啊,我可没有这么说呢……”黑雀的声音陡然间变得越来越小,就像是一块圆石从半山腰一路滚到了深幽谷底,还是不带停那种。
恍然间,一柱流光倾泻而下,暂时屏蔽了姜乐冥对于外界的所有感知。等到后者再度缓过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现实之中。身上可谓是千疮百孔的饕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些因其擅自违背契约而烧燃起的无形业火在看不见的角落疯狂肆虐着。
至于已然面目全非的王枭枭,此刻则仰靠在不远处的土丘上,垮塌下来的眼皮纵使遮盖了深色的瞳孔,却无法掩饰当中极度不甘的神情流露。
仍是肥嘟嘟的黑雀慵懒地靠在姜乐冥的肩膀上,依旧会时不时地抬起右翼,用浅蓝色的鸟喙轻啄幽冥深处。这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梳理羽毛的动作,却总能让已经是顶礼膜拜的饕餮再生颤抖之意。
那幽冥的深处似乎正藏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怎么说?”等到黑雀重新扬起脑袋后,它立马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清悦。
自回神后,视线便不离手中蒲意的姜乐冥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在喟然叹息中,于心井中说出了他的答案。
得到了确切答复的黑雀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扇动自己显得有些肥硕的羽翼,将一直隐藏于暗处的那一片纤小枫叶解放了出来。
深幽盛放,光霞如练,出世一瞬便引来饕餮的沉声呜咽。“一叶障目”下,这位真龙后嗣的左眼中竟于转瞬涌出泪光。
“去。”黑雀在姜乐冥的心海中上演一场独角戏,那本该与现实没有任何瓜葛的呼唤,不知怎得就穿越了空间,如雷般轰在饕餮的耳畔。
一瞬间,后者完全不顾满身的伤痕,挣扎着爬了起来,点缀万般温顺的眼眸在姜乐冥的身上停留好一阵之后,这才慢慢昂起头,没有半点犹豫的爪刃撼沙,仅仅是起势就带来了地动山摇。
只可惜震撼雷鸣过后,还没等到大雨滂沱,下一瞬,那足可比肩山峦的龙身就已不知所踪,随之一并消弭的,还有那枫叶上的璀璨光辉。
“哼,那家伙还算是有点用的嘛。”黑雀浅声呢喃着,这一次,它的柔声柄没有引来姜乐冥的注目。
姜乐冥与王枭枭此时几乎是完全复刻了城头一幕,不过,优劣双方倒是彻底颠倒了过来。
这次,到手持双刃的姜乐冥居高临下了。
“为..为什么…”逐渐为黄沙染起绯红的王枭枭哪怕用尽全力,也不过是说出了一句略比蚊蝇声响的疑问。
姜乐冥俯视着王枭枭,嘴角轻笑,启张的唇瓣明显欲言,但哪怕是等到他转身离开,并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之后,王枭枭也没能盼来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