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从未对姜乐冥的身世有过任何深究,甚至连假想都不曾有的江鸣羽断然不会想到这个在之前屡次强调过自己已然无父无母,在世上孤苦一人的男孩,其真实身份居然会是一个帝国苦心寻找了数年的皇子,而且,这惊人的事实,居然还是自己趁着一时兴起而昭告于天下的。
不仅仅只是轩辕执礼与诸葛澈面面相觑,但凡是出身于南溟帝国,而非外来民族的士兵,在听见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之后,亦都在瞬间不约而同地展露出完美诠释何为瞠目结舌的表情,前一秒还互看不顺眼的两只行军,这一刻,却是不顾心中对于彼此的任何偏见,只一个劲地四目相对,说什么也要把眼神之中的惊诧传达出去。
先皇膝下有六子。地位崇高的大子却是英年早逝;才华横溢的二子长大后决意云游四海;钟鸣鼎食的纨绔三子在今日践祚为王;平平无奇的四子早早夭折;武艺高强的五子则跟着父皇一起战死沙场;至于那个生时便有彩凰绕梁,赐下无数祥兆的六子,却是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彻底下落不明了。
当六子姜乐冥出生之时,恰好是姜金明执政的鼎盛时期,那时的南溟帝国尚未锐意与那远在天涯外的天灵帝国一较高下。励精图治的帝皇亦只在自己的版图内日理万机,整顿吏治,肃清大陆上的一切逆党反贼,令南溟的国力空前强大。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际,姜乐冥的诞生,就好似上苍专程为南溟帝国降下的又一甘露。那绕梁三天三夜的彩凰洗涤了帝国上上下下因世子殿下的英年早逝而蒙上的阴霾,所有人,连同在聆天阁中“固步自封”多年的谢弘师,都认为那七彩斑斓的炫光,正是上苍为帝国降下的福兆,是南溟国运之强盛的不二证明。
正因为那为人力不可算的天机却是层层套叠在姜乐冥的身上,这才让后者成为了南溟建国以来,第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地带上“应运而生”的伟大冠冕的皇子。自那彩凰的飞舞展现于世人眼前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姜乐冥必将会是继姜金明,甚至是继南溟开国皇帝之后,又一任千古明君。
整个国家的冀望都在那一天压在了才刚刚得以以襁褓之身窥探人间的婴孩身上,所有人都盼望着小孩长大的那一天,带领全国将士一统天下的那一天。
然而,还没等到这一国家的愿景被描绘出大概的轮廓,往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却是让出身无比尊贵的姜乐冥的地位一落千丈,以至于到了最后,在那象征着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熊熊烈火中,连这个被全国视作奇迹之子的六殿下的身影,都就此消散了。
来时有多么的声势浩大,走时就有多么的悄无声息。南溟帝国的百姓哪怕是到了现在,仍不知道当初那个风头无两的六殿下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才会在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并就此人间蒸发的。
而皇宫内,则有许多位高权重的官员一直都记挂着六殿下的突然消失,明里暗里,他们都曾尝试过无数手段去追寻那人的下落,可到头来,却始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姜乐冥这个名字最近一次出现在南溟帝国内,还是在许久之前,由那个公认的纨绔子弟——姜天——亲自上奏于朝廷的。
当是时,作为姜乐冥行踪的最后见证者,姜天却是以讥讽的口吻将一盆冷水尽数浇在了一众大臣的脑袋上。他那时候的话语,至今仍让很多老臣记忆犹新——“你们就当六弟已经死了。”
作为六子之中最不起眼,声名最差的第三子,姜天在登基后之所以不受老臣待见,他的这么一句话亦在原因之中占了很大的比重。
只是,当时只忙着义愤填膺的群臣,却全都没有留意到那个稳坐龙椅上的君王的眼眸深处所闪过的安稳之色。
那一天下午,在南溟帝国最为隐蔽的暗室之中,曾秘密地处死了六个已然成为废人的帝国护卫军,那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更是由先皇姜金明亲自担任。
手起刀落之前,姜金明曾亲自弯腰,向那六名命运多舛的卫兵恭声说道:“是朕,对不起你们。”
在那一场场闹剧背后,在那一张张面具背后,隐藏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至少现在是这样。
“如果他真是六殿下……”轩辕执礼深吸一口气,侧目瞥了眼身后那一众同样眼泛灿烂的士兵,轻轻咬牙后当即大袖一挥,找来一名亲卫,也不做什么掩饰,直接就当着诸葛澈的脸,吩咐道:“赶紧去京畿通报陛下。”
盘手而立的诸葛澈纵使眼中血芒未消,但至少还是恢复了部分的理智,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抬起手,打出一声响指,身后的骑士便引马而来,反手递过缰绳,将那匹相伴多年的老战友,拱手奉给了那个头顶轩辕旗帜的斥候。
别忘了,此时正势成水火的两家,也曾并为一家;更好巧不巧的,不论势轩辕家还是诸葛家,都曾是六殿下最为忠贞不渝的拥趸,亦是文武百官之中,那少数几个最为偏执的人臣之极。
无名的斥候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同样绷着脸的骑士,向他微微颔首之意后,当即翻身上马,素来通灵性并只认主人的骏马,这一刻却破天荒地没有展露出任何的桀骜。
就好似一对早已有过往来的老友,哪怕时隔数年,相隔千里,相逢时,照样勾肩搭背,不显半点生疏。
曾几何时,轩辕家的斥候也同样骑乘过诸葛家的骏马,并一路北上至京师,只为面圣。
那一次,他们在围攻谢风雨。
这一次,他们迎回了姜乐冥。
就在城下双“王”正因姜乐冥的身世而震惊不已时,城头上那必有的一战也已悄然拉开帷幕。
红绳上,由星云勾勒出的百万荧光像黑暗中的炫光,纷然而落,恰似疾风骤雨,又一次将那苦命的城墙连带紫韵一起炸了个粉碎。飞沙走石间,重新抓回阴阳钺的王枭枭俯身趴在一块巨石之上,其形态犹如蛛网上张牙舞爪的狼蛛,正对远方虎视眈眈。
不远处的两块飞岩,手持双刃的姜乐冥目不斜视,凌冽至极的眼眸中只存有王枭枭一人的轮廓。不知为何,这两个本该是毫无纠葛的人,此时此刻,彼此眼瞳之中的光景却偏偏有三分相像。
也正是因为瞧见了王枭枭眼瞳深处的那抹鲜红流光,姜乐冥这才彻底相信那场幻境并非黄粱一梦,而是真真切切出现过的一场交谈,一场在心中的曲水流觞。
“真要打?”比起那两位因风起的晚辈,独站高楼的紫衣江鸣羽显然是异类中的异类,哪怕是身下龟裂不断,以至于整座城楼都已莅临于垮塌的边缘,他仍然做得到不动如山。此前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紫晕,更是在其几次呼吸之下,便已迅速归为原有的本貌。
“你管得着么?”王枭枭白了那个他眼中只会“虚张声势”的江鸣羽一眼,才分神冷哼一句,不远处的姜乐冥便立刻瞅准时机,以飞刃的刀光剑影率先发难。
在空中一如梅花镖般极速旋转的忆寒在空中横切出蔚蓝色的光路,于万千紫斑中彰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毫无章法可言的流光溢彩一路兜兜转转,期间粉碎无数悬浮巨石,等到激起一浪烟云后,这才杀向了饕餮的眉心。
王枭枭虽然还从未想过姜乐冥竟会将最为趁手的唤灵兵器当作暗器打响那反攻的第一枪,但倒还不至于仅仅因为如此就手足无措,反手自萦绕红绳中拨下四柄柳叶飞刀,仅是以随随便便的方式将其抛出,却是一瞬勾勒出叫人目不暇接,如同天女散花般的闪耀纹路。
兵分四路的霞光在空中裹挟出完美的弧线,算准蔚蓝长虹螺钉的那一刻,四柄飞刀也同样分毫不差地逼近于那急速旋转的刀刃,五者对撞之光辉这才刚刚稍见起色,还未等更加剧烈的嗡鸣接踵而至呢,一道横空出世的魅影却用振臂令那场对决戛然而止。
王枭枭只在其中瞥见了稍纵即逝的紫光,当即便认出了那个从中作梗的不良人,可还没等他调转枪头,出鞘蒲意刀芒激荡如流星,应顺姜乐冥的蓄势而发,迸发出比拟李丹青于初战时璀璨夺目的锋芒。
一瞬急转直下的战局并没有使王枭枭心生任何动荡,瞧准时机,抓握阴阳钺的双手合而下切,正好以锋锐边缘的凸出稳稳卡出那激射而出的落羽白芒。
当王枭枭正要顺势缴下这柄刚还死里逃生的神兵之际,那已是与之近在咫尺的姜乐冥侧身招手,空踏脚下飞溅的尘石,于松开蒲意刀柄的同时小腿悍然发力,在半空中旋转一周,当右手掠至顶点时,电光自其掌心瞬闪,带来复返的肃杀寒芒,向着那尾饕餮的前额猛然砸去。
“啧…”王枭枭啧了啧嘴,当即决定放弃以伤换器的想法,弯钺转而上抬,将白玉当成盾牌,虽是堪堪防住了姜乐冥的暴起攻势,却仍是无可避免地被那锋芒划伤了脸颊,殷红的鲜血滚淌而下。只是,血珠没能流多远,那孕育温热的伤口就已连带着血星一起恢复如初了。
虽说伤口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经由忆寒烙下的锋芒却是连哪怕拥有饕餮体魄的王枭枭也无法立刻抹去的存在。
为了消除那在自己经脉之中肆虐的澎湃寒气,王枭枭在挡下两式行云流水后,也不得不放弃趁势追击的想法。
在利用阴阳钺中蕴藏的灵力荡开姜乐冥后,王枭枭连忙撤步后遁,等到血脉中的凛冽悉数散去后,他又再一次踏步向前。
这整个过程虽然不过只是两次呼吸的时间,但也足够很多转瞬即逝的事物悄然成为历史了。
就譬如那流于王枭枭指缝的胜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