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
“既然宋子岚已经完成了他所承诺的东西。”已成帝师的谢弘师在侧凝墨而思,喟然长叹道:“那么陛下答应他的事情,也是时候要提上日程了。正如宋子岚所说的一样,襄阳城的四方势力,至多,只能存在两个。”
“除了襄阳之外,剩下的三个,谢老先生您觉得我应该要留下哪一个呢?”姜天自唯我独尊的龙椅上慢慢站起,虽有君威但却特意不以势压人的帝皇,此刻正以无比谦卑的语气向那辅佐多代帝王的谢弘师柔声请教道。
“如果诸葛澈愿意按照林知白留给他的锦囊而行事的话,那么应该留下来的那两个是谁,这个问题答案其实就已经注定了。”谢弘师手里掐诀,这其中没有什么暗示可言,纯粹只是老人家习惯性的动作而已。“但既然那铁骑的主人并没有选择那样做,那么轩辕,诸葛,还有王家究竟该谁去谁留,能够为此做出决定的,应该在乎于陛下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姜天饶有兴趣地咀嚼着老先生给出的答案。一个初见时自认为是无比简单的问题,在以帝皇身份细细思索后,却是逐渐衍生出一条条彼此间可谓是错综复杂的道路,各自通向那很有可能会截然相反的结局。那一座座置身于云雨之中的城楼栖居于朦胧之后,让人看不清它们的原貌。
届时,老先生沧桑而稳重的声音便宛如一阵裹挟着萤火的清风,吹散了那些萦绕在姜天心头城镇之上的浓稠雾气。
“是想未来当一个谥号为孝的君王;又或是想修生养息,令南溟重复荣光;又或者是想破釜沉舟,进而完成先帝一直以来的愿望,成为南溟史无前例的无上至尊;陛下有很多选择,会带来很多结果,而这一切,都只在乎于陛下当前的一念。”
惊醒梦中人的一语荡清了姜天眼前的迷雾,令那灯火通明的三座城池得以万分清晰地形显于眼前,驻足于原地的姜天前后打量着那三座或大或小的城墙,反复不定的眼神中并没有于第一时间洋溢出毅然决然的决心。
直到三座城池的轮廓都被姜天牢记于心中后,披上龙袍的天子这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头,望向了那最后一个依然隐匿于雾气之中的景观。那是唯一一条不知前程何为的道路,也是谢弘师唯一一条自始至终也算不清的道路。
它通向的结局是好是坏,普天之下,除非是姜天亲自走到尽头,不然,绝不会有什么神人能够未卜先知,提前予以他肯定的答复。
“四方势力……”才从各个州郡风尘仆仆而归的姜天呢喃着那个一直萦绕在他心间挥之不去的思量,脑海中却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另外一道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既不是自己的父皇,也不是自己的母妃。姜天觉得他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男子,却又无可避免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并存的亲情与威胁。
那个人,兴许就是这最后一路的结局?
见姜天逐渐从深陷其中的沉思中缓缓回过神来,良久静默后的谢弘师瞳孔虽然有微微的收缩,但也很快便收敛了这抹数十年以来仅仅只转瞬即逝了这么一次的惊讶,拂开遮掩住蔚蓝瞳孔的异色发丝,老人恭敬问道:“陛下可有决定了?”
“谢老先生,出现在襄阳城那儿的,包括刘暄漠在内,真的只有四方势力么?”姜天毫不掩饰地将质疑抛出,一时间倒是让老人愣了愣神。“那里,真的没有其他人了么?”
索性早已见惯大风大雨的谢弘师并没有因此而手忙脚乱,唯宛若水晶般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后,老人拱手作揖,嘴角挂起由衷的微笑,缓声道:“正如陛下所言,那里的确还有其他的势力参杂其中。但是他们能为南溟带来什么,是老夫也算不透的。”
“那如果我选择他们呢?”姜天郑重其事地问道。
“很难一荣俱荣,也很难一损俱损。”谢弘师给出的答案同样云里雾里。“陛下要知道,在凤择良木而栖当中,能够做出选择的,永远只能是凤凰,而不是木头,这一点,一定要切记,切记。”
“凤择良木而栖……”姜天轻合双眸,眉锁自深入浅,而后又在开眸的一瞬间转向释然,这位以比起历代君王更要雷厉风行的手段逐渐在群臣之中立威的新帝皇,此刻又再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断。
至于决定当中的详情,除了在此刻嘴角流露出久违的惊喜的谢弘师之外,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不多时,姜天背后那已趋于浑浊的墨染中,终是缓缓浮现出一道全身脱力的身影,来者的双腿甚至撑不住他本人的身体,仅仅初现人间,就是不可抑制地向前倒去,如果不是有隐藏于暗中的侍卫及时现身制止,来者怕是就得直接靠在当今天子的背上了。
那从暗处瞬闪而来的侍卫正准备手起刀落时,却被姜天一把抓住了即将行凶的手,他面带诧异地转头望去,只见那位九五至尊微笑着摇了摇头,平静而泰然地说道:“放心,他不是什么刺客,而是朕的一位故人。”
虽是仍有些提心吊胆,但既然天子都这么说了,不过作为臣子的侍卫也就自然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他赶忙收起凝于掌尖的凌冽,并依照姜天的指示,搀扶着那仿佛是由墨水勾勒而成的男子慢慢走向下座。
“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姜天摆了摆手,那才小心翼翼地将访客靠向座位的侍卫当即起身作揖,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陛下,不论您如何选择,万事都要小心啊。”在侍卫退出门外之后,谢弘师在语重心长过后,也同样紧跟那人的步伐,悠哉悠哉地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大殿,只留下龙袍加身的姜天独自一人仰望殿内栩栩如生的壁画,思如泉涌。
“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姜天坐回独尊的龙椅,啧了啧嘴,径自嗫嚅道:“总感觉他很熟悉啊……”
城外,向来都是“闭门不出”的皇室禁军,此刻却已摆出肃穆方阵,集体面向那硝烟袅袅升起的方向,寒光在阵中来回掠闪,推送着比肩隆冬的幽寒。身骑白马的将军扬开艳红披风,当仁不让地来到军阵首列。他不发一言,全程只用冷冽眼神扫过一众同僚,由此换得更具气势的严阵以待。
毋庸置疑,这片大陆的主人曾有更迭,但无论那人再怎么变,象征正统的姜家大旗永远也不能倒……
“额…我这是…在哪?”在头疼欲裂几乎形影不离的陪伴下悠然而苏的姜乐冥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混乱感,于颠簸不已的马车中缓缓坐直了身子。
满头银发的雪儿此刻正在他的身边安睡,怀中还抱着一只蜷缩成毛球的雪兔;而在姜乐冥的右手边,则躺着另外一位面色苍白的女生,哪怕是到了现在,她仍是无法直面那场噩梦,只能用这种方式去自我封闭,好一直逃避下去。
驾马的车夫是江鸣羽,糙汉子郭洪则安安静静地坐在台座的右边,这位曾经走千里而话不停的汉子,在这一路上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顶着颗光头的老人邓夙启则将脑袋斜靠着一边的栏杆上呼呼大睡,鼾声雷动。
马车后头跟着一头慢条斯理的毛驴,驮着正闭目养神的长眉老人,一行人就这样不迅不急地走在林间阡陌中,逆着战火徐步往江湖深处的静若止水踏去。
“额…头好痛…”姜乐冥用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企图以此化解那浑浑噩噩的感觉,只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越是如此,那挥之不去的剧痛就越是明显。
“醒了?”当姜乐冥几近于崩溃边缘时,一声连带着扑鼻花香的慰问飘然落入他的耳畔,犹如春日下的和风,柔然拂面,如有神助般抚平了他的一切伤痛。
自迷迷蒙蒙中缓缓回神后,姜乐冥第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只探进来半个脑袋的紫衣,定睛半晌,这才看清了后者眼中的关切。
“感觉好些了么?”江鸣羽并没有进入快要挤满了的车厢,把缰绳顺手递给郭洪之后,他只掀开了幕帘,向那大梦初醒的姜乐冥问道:“经脉还有没有肿胀感?气机运转又如何,顺不顺畅啊?”
闻声之后,姜乐冥这才醒悟自己的头疼欲裂原来是因为体内气机的运转受阻,连忙正襟危坐,开始内视起自身经脉状况,不一会儿的功夫,他长舒一口气,仍有些含糊地回答道:“额…现在好多了…”
“只是…为什么会有其他的一些东西在我体内…这些是什么……”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姜乐冥的观察可谓是细致入微。
听着姜乐冥不明所以的询问,江鸣羽稍稍抿了抿嘴,随后侧过身,向郭洪吩咐道:“大兄弟,把车停一下吧。”
在场地位最低的郭洪压根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不假思索地便拉紧缰绳,嘴中发出吁的一声长叹,原本就在一路慢跑的骏马立刻缓缓减速,最终在一片缀有芳草的地皮上稳稳停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很是轻柔,过程中更没有什么不必要的颠簸,以至于等到马车停稳后,在睡觉的,不论是沉睡抑或是浅眠,除了原本就清醒的江鸣羽还有刚刚才醒转的姜乐冥之外,就没有其他人醒过来了。
“来,下来,我跟你说说。”江鸣羽率先跳下车夫台,挪步至车门边上,向里头刻意压低声线说道。
“哦…”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姜乐冥没有多想,撑着自己的身体,晃晃悠悠地走下马车,在江鸣羽的搀扶下,来到了一边的大树下。
“来,你现在再感受一下那股气息,看看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的。”江鸣羽找来一块平整的石头,示意让姜乐冥原地坐下,后者也没有客气什么,盘腿坐上去后便照着江鸣羽的要求,经过一番调整后,又一次检查起自己的经脉。
这一次,他在自己的心海中看见了那些宛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的白色光点,它们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什么时候落地,便什么时候生根发芽,一切很是随意。
置身其中的姜乐冥向前伸出手,接下了一朵雪白的飘絮,以两指轻轻地捏住那轻柔的根部,将其仔细打量一番后,眼中的疲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震惊。
身在外界的江鸣羽却是算准了姜乐冥将要回神的时机,将一切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紫衣男子几乎就是在姜乐冥重新醒觉后的瞬间,立刻扬声说道:“行了,咱们走吧。”
“走,走去哪?”姜乐冥这才前脚刚带着震惊睁开心眼,后脚就被江鸣羽拽着肩膀大步向马车迈去。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江鸣羽在微笑中答非所问。
紫魅衣摆迎着裹挟硝烟的微风而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