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三人三骑结伴出了客栈,一路在宽阔长街上畅行无阻,为了宴请李丹青这一位被宋子岚尤为重视的客卿,刘暄漠特地下令,封锁了一条平日最为繁华的街道,使得骏马得以在上一路疾驰,直通那巍然矗立于襄阳城正中央的城主府,在那里,刘暄漠已经特意用面圣的规格,布了一餐满汉全席,与沁心于茶道的子武先生一起,静候李丹青的大驾光临。
  孙鹰谲本是不想跟着去的,毕竟再怎么说,他与邓夙启在心底认准的主子,只是姜乐冥,为了师兄,他们可以做到心悦诚服,甘心上刀山下火海,但并不代表他们对于别人也会如此慷慨,事实上,如果不是姜乐冥的有心之言,孙鹰谲压根不会走出客栈半步,而是跟邓夙启一起,像个牛皮糖一样黏在姜乐冥的身边。
  雄壮的骏马在街上渐行渐远,客栈内也亦是逐渐恢复了往常的冷清,又是掀桌又是铁甲士兵拄刀而来的,接踵而至的奇景异象让这家多数时候都主打中餐的客栈于正午时分偏偏门可罗雀,视线扫过那些被抛弃在桌子上,仍是泛着腾腾热气的菜肴,掌柜的心有些痛。
  不过,除了自认倒霉之外,他可不敢将这项过错明着归咎给那些个在他眼中,当得起神仙级别的人物,被迫只能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拉过一张圆凳颓然坐在掌柜台的后面,呆滞眼神中唯一的透亮,仅在其视线掠过那银发的靓丽倩影后才会一闪而过。
  生得养眼非凡的雪儿,成为了柳暗花明之中的又一村,虽像是仅在远方的云山雾绕中显出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但也足够让人顶礼膜拜。
  那娃儿长得是真美啊。美到让人看一眼就会感到心旷神怡,犹如一抹温煦的阳光照入心海,将萦绕其中的阴霾尽数散去。
  掌柜的在侧忘我陶醉,至于置身漩涡中央的姜乐冥一行人,则是有些尴尬,因为某些难以言喻的缘故,姜乐冥不太敢直面雪儿的视线,而与那白兔共成一线的雪儿,却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将视线投射到四方八面的姜乐冥,她们没有选择开口挑起话题,一直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姜乐冥的主动。
  至于得以留下充当陪伴在师兄身边的幸运儿的邓夙启,则是双手抱头,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当下这男女之间堪称是暗流涌动的交集,大半辈子都在江湖上沉浮的老人没有娶妻生子,一直都是孑然一身,所以他其实还挺好奇接下来的事态会如何发展的。
  “那个...雪儿姐...你饿不饿啊?要不我叫几个菜来吃?”至始至终,姜乐冥都在默默注视着地面,哪怕嘟囔的对象就在自个儿跟前,他也没那份胆量去正视雪儿的视线。
  在雪儿手中,她其实正牢牢抓着一根足以压垮整只骆驼的稻草,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直接将其抛出来,把姜乐冥彻底逼到悬崖的边缘。
  “嗯,吃点吧。”二十多天以来的酝酿,最终汇成了这两天之内的一次嚎啕大哭与两次春秋大梦,终是将悲恸在雪儿身上留下的痕迹尽数洗涤,再不复当初在断面山上那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
  “...”听到了肯定答案的姜乐冥猛然抬头,像是在质疑自己的耳朵一般望了望正将那只兔子宠溺无比地抱在怀中的雪儿,后者嘴角轻挂微笑,平静地将答案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我现在就去叫。”姜乐冥的脸上顷刻间绽放出如释重负般的笑颜,只见他瞧准一张完好无损并兼未染纤尘的木桌后,便是向斜侧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来去自如的闪电仅一个往返,就在孤零零的长凳面前架起了木桌,连带着还有那俨然有些泛黄的手抄菜单,将其以双手毕恭毕敬地为雪儿奉上。
  “雪儿姐,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随便吃点就好了,对了,老爷爷,您要跟我们一起吃吗?”雪儿细声细气地缓和问道。
  “不用啦。”邓夙启挠了挠自己的大光头,笑呵呵地说道:“我吃饱了才过来的,现在还不是很饿。”
  邓夙启不会告诉雪儿自己早已来到了近乎于辟谷的境界,只需以气养气就能保证营养的摄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他眼中的“世间俗物”了。也正因为达到了这种境界,邓夙启才敢在此前的那场长街大战中,在那些自诩仙风道骨的道家人物面前,展现那金刚怒目的一幕。
  得到了主导权的姜乐冥扬手招来畏首畏尾的伙计,很有江湖武夫风范地大手一挥,一下子便颇为豪爽地点了拢共四菜一汤,还都是餐牌上比较昂贵的那一类菜肴。
  反正挂着腰上的钱囊子不是自己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又不怎么会心疼。对于此时此刻的姜乐冥来说,让雪儿吃好喝好才是最为关键的重中之重。
  伙计颤颤巍巍地记下菜肴符号,有些为难地向掌柜那边望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再问掌柜到底应不应该收这几个人的银两,后者当即会意,杵在原地叹了一口长气,正准备摇头之时,那银发的女生却是蓦然开口说道:
  “别点那么多,吃不完一会儿浪费了。”雪儿急忙拽住一经脱缰就险些奔到九霄云外去的姜乐冥,用充满歉意表情向店内伙计摇了摇头,纤纤玉手指了指菜单最下方的昂贵菜品,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将原本颇为昂贵的四菜一汤换成了平常人家吃得起的两菜一汤,并连带将几块匹得上其价格的碎银子一并交给了那因为目睹那盛世一幕,而暂时还有些发懵的伙计手中。
  “麻烦您了。”雪儿向目光呆滞的伙计微微颔首。
  “啊...哦!不麻烦,不麻烦!我现在马上就帮你们去准备!”等到店家伙计感受到了姜乐冥那仿佛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的犀利眼神后,他这才连忙挥手摇头,将菜牌收入怀中,转身撒开大步,连掌柜的呼唤都不理,耿直冲进了厨房,当中传出一连串叮呤哐啷的清脆响声。
  “哼哼。”姜乐冥在侧闷声撅嘴,对于自身那溢于言表的那抹情感,暂时不知其具体名为何物的他丝毫不加以掩饰。
  “不光是天赋,就连为人也差不多啊。”坐在一端得以目睹着一切的邓夙启在心中轻声感慨道:“剑圣大人啊,你这是在收徒弟呢,还是在找儿子呢。”
  原本还是气鼓鼓的姜乐冥留意到雪儿视线即将回转的征兆,便是连忙收敛了自己那抹易于旁人所察觉的怒气,脸上当即堆满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姜乐冥...”雪儿小心翼翼地嗫嚅着那二十多天一直与自己形影不离,一直都在尽心尽责地照顾自己的人的名字。
  “怎么了么,雪儿姐?”姜乐冥虽然不久前就已经和雪儿同坐在一张板凳上了,但仅就事实而言,前者不过只有半张屁股挨在凳角边缘而已。如此疏远的一幕到了在邓夙启的眼里,却是别有另外一番风味。在老人的心目中,这一直表现得像是天各一方的二人,其实早在无形中就已被绑定在一起了,只不过二人谁都没有发现,或者说,谁都不愿意发现而已。
  而亲手为他们捆上绳索的,则是那位已经远去了的剑圣。
  “谢谢你......”雪儿有些赧颜低下头,美眸当中泛滥的波纹为那白兔尽数收入眼中,颇为娇羞的低声渐次而起:“还有...对不起......”
  “啊?”姜乐冥原本是做好了被骂的心理准备的,可这一下子的幡然变化却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以至于其在发愣晃神之时,还下意识地哼出不解。
  “我说...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还有...刚才不小心打伤你了...对不起......”本来卯足劲想要一次性将感激与歉意一并表达出来的雪儿,等到实际执行的时候,声音却又刹那如同天边瞧准猎物的雄鹰俯冲而下,自嘹亮的顶峰一路追至与大地齐平的几乎噤声,直落到底。
  “额...这...额...”姜乐冥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去回答雪儿的感激,自从拜得敦煌为师以来,他就把照顾这位不论是年龄抑或是身份都比自己要大的女生的责任默默扛在了肩上,在敦煌离开之后,他更是将这当成了一份理所应当的职责。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雪儿有朝一日会向自己道谢。这样的心境大概就像是那将毕生心血奉献给农田大地的农夫,却在某一天听到了那来自于地底深处的,仅针对于农夫自认为是天经地义之事的苦心耕作与欣喜照料而发出的感激之音。
  被雪儿捧在怀里的兔子见那姓姜的小子迟迟没有收下雪儿的道歉的意思,便立马从后者怀抱中挣脱出来,先是蹦到桌子上,然后又借以后腿强而有力的蹬踢,高高跃起,终是不负众望地用脑袋撞上了姜乐冥的肚子,让毫无防范的姜乐冥接连向后退了三步有余。
  等到姜乐冥稳住身形之后,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竟是在那雪白兔子的身后瞧见了一道隐隐约约的纤小身影,那仅仅只有上半身的家伙盘起双手,脑袋微微向左肩靠了靠,朦胧五官唯有双眸熠熠生辉,正以充满斥责的眼神瞪视着他眼中可谓是不知好歹的姜乐冥。
  “小心我到时候揍死你。”有浑厚且不讲道理的嗓音响在姜乐冥的耳畔,那声音的主人是谁,这个世界上相信没有人比姜乐冥更为熟悉。
  电光火石的瞬间,姜乐冥明白了应该怎么做。事实上,他就算是不知道应当如何,也得装作他知道。
  “啊,没什么的,都是小事,小事。哈哈哈哈。”姜乐冥的笑声很是僵硬,一如多年不曾上油的老旧发条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哒咯哒的曲折声音。
  邓夙启笑吟吟地看着由两个小家伙以及那只来路不明但明显是不容小觑的兔子,默默欣赏着这由“一家三口”所齐心上演的小小闹剧,直至菜品上全,都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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