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欢喜几家愁
等到李丹青以较为委婉的方式自报家门后,雪儿就没有在这方面过分纠结了。现阶段只要知悉了男子身份对于银发而言便已足够,所以她默默颔首,强撑着几近于虚脱的身子,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扑在了软垫上,艰难调整身形至平躺的姿态,很快便安然进入了梦乡。
从雪儿一开始的嗫嚅再到一言不发,最后浅浅入睡,这一切的一切盘膝坐在窗边木凳上的李丹青看得可谓是一清二楚,也正因如此,当他瞥见雪儿眉宇之间那转瞬即逝的泫然欲泣时,他的心亦是随之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
人活一世,必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一帆风顺的。可对于雪儿来说,这颗本该是深受他人细心呵护的掌上明珠,却是早早历经了无数风霜。
自幼无父兼丧母不说,后来又被迫只能在一众白眼奚落的冷嘲热讽下慢慢成长,除了小姨和田叔,基本没有人会去理睬那个自生下来就被当成不祥之兆的银发公主,哪怕她只是乖乖地站在墙边,也会莫名其妙地为某些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而负上主要责任,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辱骂的唾沫所淹没。
在那最似白纸的纯真年代,雪儿多数时候都是只身一人,如此,她却能依旧恪守自己天真的本性,始终对这以痛吻我的世界报之以孤芳自赏的曲调,尽管没人愿意聆听。
好不容易才从白家那充满压迫感的窒息氛围中脱身,得以跟在敦煌的身边,自以为是苦尽甘来,可以过一时片刻的安然生活了,却又被命运特地细心“照顾”,让两人接二连三地卷入一场又一场的风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涛将雪儿这片只是人间静流上的浮萍打出了一个延绵至今的大起大落,久晌不得重归平静。
等到回到白家之后,原本以为是要迎来柳暗花明之中的又一村了,却没曾想只是闷头撞进了另外一个更为深沉的阴谋之中。这一次,偏偏连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敦煌,也离她而去了,哪怕是她放下了一切心防,用歇斯底里的哭腔心甘情愿地喊了他一声爹,也换不得任何奇迹的青睐。
“这个孩子......”李丹青听着雪儿浅浅睡梦中的微鼾,将双唇抿成一线,颤抖之意自唇合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持续,深缓吸气后,他闭上眼睛,极力遏制住眼眶中逐渐成型的泪珠,无声中摇了摇头。
他端起窗边木桌上盛着已然放凉至可寒心扉的茶水的木壶,大口大口地灌入嘴中,大半壶苦涩茶水也不过瞬间就已经悉数进入了他的肚子里,由此,他艰难吞回了垂于眼角的泪珠。
“咳咳......”就在李丹青将茶壶拍回桌面的那个瞬间,因死亡之气的环伺而陷入沉睡中的姜乐冥可算是有了幡然醒转的迹象。
受到轻吟牵引的李丹青侧目望去,感受着姜乐冥那愈加明显,甚至犹胜往昔的气息翻腾,他轻轻掠动嘴角。
垂手先是抹过绑在大腿上的蒲意刀柄,由此借势为掌心镀上一缕春风吹又生的生生不息之意,推掌而出,聚出似冬日中的袅袅白雾,飘然旋绕在姜乐冥的左右两侧,并有条不紊地经由那虽是男子但却缀有吹弹可破之意的肌肤融入他的体内,牵引着那些大梦初醒的气机赴往原定的岗位去各司其职。
“真是林子一大,什么鸟都来了啊。”白雾进入姜乐冥体内之后,李丹青就再没有去理会那个随时都是想醒就醒的男孩了。虽然客栈在襄阳城内并不算高,但至少也够李丹青居高临下了,也不需要从窗台探出头去,只是有意无意地掠光轻瞥,就能够将街上的景象收进眼里了。
多以灰黄为主调的长街要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几道白袍的身影,就算他们行事再怎么注重于低调,也无法掩盖那身衣服所得天独厚的出类拔萃。
小猫两三只贼心不死的道士在街上虽说是看似在随意乱窜,可他们的眼神却始终不会远离李丹青置身所在的客栈。
“咦?那两个人怎么也来了?”李丹青对那些宛如雄鹰游猎寰宇之上的道士不予置评,反倒是对另外两个闷头只顾前行的老人起了兴趣。当中一位走在艳阳之下就好似天然举了一面镜子一样,将刺眼的太阳光反射得到处都是;至于另外一位则是凝带长眉,走路似自带侧旋微风,气场十足。
别看两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旧一辈江湖人士的风范气息的老人在此时如何在人前表现得英姿飒爽,风头无两,在李丹青的心目之中,他们俩根本与高人没啥关联,不过是两个死要面子的糟老头子,一会儿如愿遇上了姜乐冥,保不准还得马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来,苦苦哀求着那个年纪最轻,辈分却是最高的师兄接纳自己。
“额......”呜咽声在一边悠悠奏起,让李丹青从径自的沉思中悠然醒转,看向那个已经用双臂颤颤巍巍地撑起身体的姜乐冥,语气玩味地笑道:“哟,小情圣,睡醒啦?”
“嗯?”姜乐冥迷迷糊糊地哼了声,没太听明白李丹青的调侃究竟意欲何为:“你在...在说什么?”
“没啥,只是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想过还能那么解,你给我上了一课,挺好的!”李丹青笑容不减,反倒还向正因睡眼惺忪而反应迟钝的姜乐冥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要是一直都能保持这样下去,如何能让人不为你死心塌地啊?”
“啊?”姜乐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撑起自己俯卧的身子,只能是无可奈何地埋头进软枕,用下巴搭在垫子上,强行睁着自己极为沉重的眼皮,嗫嚅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李丹青轻轻摆了摆手,盘在凳子上的双腿向下一蹬,很是轻盈地站了起来:“你才刚刚恢复,先自个儿再休息会,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待会儿回来。”
“哦.....”懵懵懂懂的姜乐冥乐得恭敬不如从命,当下便是重新扑回柔软的枕头,正打算于回笼中再做一场春秋大梦时,刚好转过脑袋的他看到了那个与自己仅仅只有一条狭长走廊作为隔断的银发女子。
她的眼角依旧浮现着叫人心生怜惜之情的水雾,但她那愈发变得红润的双颊却是挥别了曾一如既往的苍白,面容上的神情亦已不再复刻那曾贯彻二十余日的悲戚,至少不再像是一副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的行尸走肉了。
“雪儿姐.......”姜乐冥暗自呢喃道,随着视线缓缓下移,他看见了仍跳脱在雪儿指尖来去自如的零星灰点,那些蕴含着无限荒芜的死亡之气,一旦落入了银发女孩的掌控,当即便像是彻底改头换面了一般,虽然那与天下所格格不入的唯我独尊依然傍乎左右,但至少没了峥嵘毕露的凶悍,就像是一只收起了利爪与锐牙的猛虎,此刻正乖巧地仰卧在草坪之上。
从结伴回到断面山之后,到现在,姜乐冥还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地打量雪儿的容貌,他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雪儿姐素来可谓是倾国倾城,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切身体会到了属于银发的美丽。
呆呆地看着那张熟睡的侧脸,姜乐冥情不自禁地勾起微笑。
如果一切都能如此刻这般平静就好了。带着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姜乐冥逐步踏入烟云缭绕的梦乡......
入夜了。
紫色幕帘下吹起秋凉寒风,裹挟着金红色的火星扶摇上九霄。
在那尚未竖起诸葛大纛的山坡下方,驻营五十余帐,只是在此驻扎,准备小试牛刀的先锋部队。而在那足以将襄阳周边一览无余的山丘顶峰,则立着一只孤零零的帐篷,帐篷里灯火通明,披甲不下的诸葛澈就住在里面,凝视着一张挂在墙上的襄阳地势图,眉宇深沉。
“大将军,给烤了只野鸡,你要吃吗?”帐篷外突显一道阴影,朗声问道。
“不用,你们自己吃吧。记得也给马儿多吃些,毕竟不久之后就要打仗了。”诸葛澈挺了挺自己颇为“壮观”的肚子,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放心!大将军,咱几个都是喂饱了咱家媳妇才上山抓野鸡吃的,毕竟这世上哪有饿媳妇的道理啊?”外头的那道黑影用左右两手抓住野鸡的翅膀,合力向外这么一撕,轻轻松松地将烤得尤为酥脆的野鸡一分为二,故意做作地将鸡翅膀拿到鼻子前面闻了闻,呵呵笑道:“大将军,真不吃啊?”
“不吃!”幕帘后飞出来一块砚台,与那士兵的脸颊擦肩而过,激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滚滚滚!”
“好好,我滚我滚。”士兵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正准备转身离开,帐篷里又传出了一道改口的声音。
“给我把鸡翅膀留下,我待会拿来当宵夜啃。”
士兵没有说什么,只是借着幕帘的掩护向那顶帐篷赏了个颇为不屑的白眼,也不多含糊什么,抓着油腻的鸡翅膀就直接往帐篷里礼尚往来地丢了过去,被诸葛澈用牙齿稳稳接下。
“你小子!”诸葛澈正打算对于士兵“目中无人”的行径做那所谓的大发雷霆,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已化作草坪上的风滚草,一路俯冲到了山坡下方,跟狐朋狗友坐到一起去了。
“跑得还挺快。”诸葛澈用肥硕的大手抓住有些烧糊了的翅膀尖,从上面狠狠地咬下一块肉,囫囵吞枣般咀嚼几次后就敷衍下肚。
三下五除二地搞定肉并不算多的鸡翅膀后,诸葛澈将骨头顺手丢到帐篷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进而昂首望向那挂在地图一角的秀紫锦囊,那本该是在二十七天前就该打开的锦囊,到现在仍未被开启。
诸葛澈眯起便只有缝隙留存于世的双眸中闪过一瞬即逝的精光:“知白,如果一切发展真跟你所推算的一模一样,那老天爷未免也太眷顾我们诸葛家了吧。”
“唉,这些天意还是留给那些喜欢揣摩天意的家伙去琢磨就好了。反正是你说的,我这辈子也就只能是一个武夫而已,除了撒泼打诨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拿得出手的本领了,只能帮别人打打下手。”
“只是我这个武夫啊,一生人看重的只是恩情。在那南溟之中,是先帝对我有恩,而不是现在的皇帝啊。”
“所以,这一次的事情发展,可能从第一步开始就要偏离你的预想了。真是抱歉,打乱了你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