铩幽

  一手正抓握仿佛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虚影波纹,李丹青仅用单手便已足够承托起不论是骨骼抑或是肌肉都远较自己夸张的郭洪,二人自高楼一跃而起,又轻盈落地,当中过程不带声响,不起风尘,犹如枯黄落叶扫经湖面,平淡而又不为人所能轻易留意到。
  虽说郭洪在视觉上像是真的被一剑封了喉,但实际上却是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被及时出手相助的李丹青以隔空控鹤擒龙之法来了出引力与卸力,巧妙绝伦地化解了那当众叛离的重剑锋芒,这才让郭洪得以免于一死。不过,那实实在在的厚重还是撞在了他的脖颈动脉处,一下子便敲出了直冲脑海的酥麻,令其当场昏迷不醒。
  “这家伙,”李丹青象征性地将郭洪放在一旁的台阶上,然后走到死的不能再死的黑衣男子身边,站立于血泊之中,俯身仔细打量着那个死不瞑目的雨夜屠夫,一阵沉思过后,然后才缓缓说道:“选择走的路很诡异啊。”
  “瞧出来什么了?”姜乐冥移步上前,比起李丹青在侧的恍然大悟,他的眼神中正投射着些许不解之色。行于武道的他纵使深得剑圣敦煌之传,又能仰仗那得天独厚的天赋,但却并不代表他本人对于大千世界之奇妙能够做到无所不知,很多时候,姜乐冥判断一个人的方式,都是靠着第六感的直觉,这一点,与当初那个同样初出茅庐的敦煌尤为相似。
  “你觉得他像是什么?”李丹青站直身子,微笑着反问道。
  “歪门邪道呗,能是什么?”姜乐冥耸了耸肩膀,此前的对决多数是以有形撼动无形,那些流光溢彩尽管在人前表现得无比靓丽,但对于真正置身其中的姜乐冥来说,那些光鲜亮丽至极的掠影,实际上却是无限接近于虚影无形。而且诡秘之际的行踪总能在临身的那一刻产生千万种变化,由是,除了邪魔外道可以做做归纳之外,姜乐冥真的想不到其他的形容了。
  “哪个类型的呢?”李丹青揉着下巴,故意藏掖道。
  “我管你是哪个类型的,爱说不说,不说拉倒!”姜乐冥挽袖欲打,可刚一起势就被李丹青用一个轻盈的闪身给避了过去,后者以单脚在地划出回旋气雾,稳稳站定后呵呵一笑,举手指向那脑袋被贯穿的男子,五指微微并拢,旋即似抽丝剥茧般从他的体内取出那些一落便生根的千丝万缕。这些都是随着那重锋落定而植入赤目黑衣体内的蒲意刀芒。
  等到刀意悉数消弭,那屠夫别扭的痉挛身体可算是重新舒展开,演变成较为正常的五体投地,虽仍浸身于血泊,但至少没先前看上去那样窘迫。随着刀光剑影一并消失的,还有那半根横穿其头颅的铡刀重锋。
  “这人的武学天赋其实本来就不算高。”李丹青用两指钳住那一尘不染的半边刀锋,淡然道:“只是心中有异常浓郁的恨意,又凑巧掌握了一种化情感为实质杀念的技法,这才能姻缘巧合地戴上那顶名为雨夜屠夫的帽子。”
  “其实与其说是技法,倒不如说是一场交易。”李丹青凭空做了个翻书的动作,随后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很是奇特的生物,姑且算是妖族一类,它们没有实体,多是以幻体存在于世。它们将人类的情感当作食物,尤其喜欢类似于恨,爱,怨等主观性质浓郁的情感。”
  “你说的是阿巴耶?”
  阿巴耶,妖族的一种类灵怪物,它们没有自己的肉体或主导意识,只有生存的本能,会在世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寻找合适的宿主加以寄生。因为它们只会发出类似于“阿巴耶”的连续叫声,因而得名。
  姜乐冥曾听敦煌无意间提起过一次,只不过那个时候,敦煌并没有将这些类灵幻体放在心上,毕竟类灵幻体在没能得到宿主之前,它们顶破天也只能在人间存活一两天的时间,然后便会死亡。
  而由于类灵怪物很多时候都诞生于深山老林之中,再加上现如今的人类活动多是扎堆聚集于城市之中,时代发展所导致的两个因素令类灵怪物找到合适宿主的机会大幅度锐减,时至今日,曾辉煌的类灵幻体也已经趋于没落,甚至也没多少现代人曾听过或知晓当中那些古灵精怪的名字了。
  “的确是类灵幻体当中的一脉,但不是阿巴耶。”李丹青摇了摇头,而与此同时,就在其跟前的姜乐冥瞳孔顿时收缩,仅在电光火石之间,先前飞遁无踪的匕首俨然再次利刃出鞘,后者悍然踏前一步,俯身从李丹青的左侧杀出,直指那竟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而复生的雨夜屠夫。
  箭步的瞬间,姜乐冥的精气神亦是同时提至巅峰,手中不过寸长的匕首更是随之绽放出几尺的星芒滚滚,出拳犹如苍龙衔剑,轰然之爆发,连带着姜乐冥的身体一并前倾,二者合而为一,化作不分彼此的凌冽,势如破竹般再一次贯穿了那黑衣的身体,但这一次,雨夜屠夫却并没有因此而再度陨落,哪怕身前胸下开出了一个比脑袋上的血槽还要夸张的豁口,他竟能依旧挺拔如松,一双赤红色的双眸更是愈发变得璀璨起来。
  “而是在整个类灵幻体当中,唯一一个有名又有姓的种族:铩幽。”李丹青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直面那血色眼瞳的咄咄目光,嘴角微笑淡然依旧,不见有丝毫受其影响。
  “你知道我?”现今暂时不是雨夜屠夫的人格作为主导的黑衣沉声以冰冷问道。
  “家中有藏书一本,恰好是着重笔墨于类灵幻体的古籍。”李丹青双手一前一后,右手负后,左手则如一般书生手握竹简般置于腹前,若果不是其大腿外侧那柄入鞘弯刀实在过于抢眼,在这个瞬间,李丹青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我还以为这天下已经再没有任何人会记得铩幽了呢。”全身上下满是鲜血窟窿的黑衣男子略微有些伤感地晃了晃脑袋:“其实也怪不得天下人,毕竟时过境迁,这么多年以来,别说是铩幽了,就连类灵幻体也已是寥寥无几,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时代彻底淘汰了吧。”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李丹青望向那对深红色的眼眸,以同情的口吻说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明白一向眼高于顶的铩幽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家伙当宿主了。”
  饥不择食又生不由己。在珍贵的生命面前,却是选择去死守那几乎是空谈的尊严,大部分时间,都是特别白痴的作为,尤其是在整个种族就只剩下自己一个独苗的时候。
  “所以你和他的交易是什么呢?”李丹青一面冲着黑衣身后的姜乐冥招了招手,用手势示意其收回将要再起的蓄势而发,一面视线不离赤目黑衣,与之询问道。
  此时,虽然街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因为风雨渐止而想着过来凑热闹的人,但除了此前仿佛是对着空气挥舞锋芒的姜乐冥,以及那个在众人眼中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的书生李丹青之外,他们就看不到其他的什么东西了,包括铩幽掌控下的身形。
  虽然后者在李姜二人的眼中未曾离开此地寸步,但在其他人眼里,他的身影连带那倒地不起的躯壳一起,就像是瞬间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眨眼就没了半点踪影,如此一来,众人想要凑热闹的念想,也在顷刻间被冷水浇灭了大半,人群很快就散去了,只留下那两个仿佛是在发神经一般面对空气对话的家伙。
  “我帮他复仇,他助我活下去。”既然李丹青猜出了这场交易的本质,铩幽也就不假思索地坦白了二人交易之间的细节所在:“仅此而已。”
  “他的复仇,不会就是想把整个襄阳城的人统统杀干净吧?”突然想起与那黑衣初见时,后者的大放厥词,姜乐冥以此作为契机,一脚跨越了始终游离在外的界限,令这一场对话正式进入了三人会谈的境界。
  铩幽控制着那人的躯壳,略微有些生硬地转向姜乐冥,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阵那个虽然年轻,却在此前面对己招时表现得游刃有余的男孩子,稍作思索之后,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啊?”姜乐冥翻了个白眼,显然对于这不尽人意的答案不甚满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好不好,别只拿半个答案出来糊弄人啊!”
  “我只能说这么多。”铩幽用食指凌空划出一个完美的长方形轮廓,依次作为象征,代表他与这具身躯的真正主人所签订的口头条约。“至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等我和他的交易彻底完结之后,你们就会了解了。”
  “但有一点我倒是可以透露给你们听。”铩幽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只要是能够离开襄阳城的,又或者能够躲开他两次追杀的人,他都不会赶尽杀绝。”
  “那不知道我们又算是哪一类呢?”李丹青一把捂住了正准备叫嚷的姜乐冥的嘴,看向那身上血槽已经逐渐被蠕动的血肉所填平的铩幽,镇定自若地问道。
  “你们应该算是躲过了第一次追杀的那一类人,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或许还会再见。”铩幽用右手主动抚平了脑袋上左右两边的窟窿,缓声回答道:“至于你们所保护的那个女生,姑且就算是第一个逃过他两次追杀的人,以后,他是不会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这是你定的规矩?”
  “他自己说的。”铩幽拾起脚边的碎光,漫不经心道:“是他还算清醒的时候,主动跟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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