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
飞流直下三千尺,犹胜银河落九天。
御云蕴碧水,那来自于天际的一柄重剑判决,带出一道由头贯穿至脚底的如镜光面,彻底终结了白龙那悠久的生命。
来去迅疾如雷的夺命锋芒很快便融入了四周围的落雨缤纷之中,化成漫天人畜无害的细雨如针,飘飘洒洒地点在大地上,缄默无声地净化着因战事四起而在整片行天大陆上所布下的荒凉。
白龙至死仍不曾弯曲自己的双膝,他的身影伟岸如初,惟面上人色宛如昙花一现般迅速消弭,眨眼间就已杳无生气可言。
自天灵盖坠下的碧水一击得手,将其大脑连同心脉一起捅了个通透,接连破碎的二者让白龙纵使身怀复活秘法也根本无从施展,一个恍惚,便已双脚踏上幽冥黄泉路。
百余年聚而不散的拳罡,这一次,终归是随着垂落的双手一并化作清风,为这日后必定蒸蒸日上的江湖,送去了一份微乎其微的倔强。
随风飘散的拳罡在与其主人分道扬镳之前,秉持着仁至义尽之意的它们悄无声息地将白龙死而不倒的身躯以轻柔缓缓调转,待其直面向远处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白家主城后,这才不再停顿,翩然离去。
最后一次凝望白家主城,白龙心中的最后一口气汇成了他嘴角那一记欲笑却已无力的微弧。他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在这人世间留下些什么,但那记天赐的钉杀却不曾向白龙释出任何仁慈,待其嘴角启张,猛然内陷的碧水余威便是摧枯拉朽般粉碎了他的回光返照,将其彻底灭杀于人世。
瞬间变得瘫软无力的身躯再无法支撑白龙那立而不倒的壮烈,只听噗哧一声,这位与白玄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魔头,终是以面着地的狼狈结束了一生。
看着白龙的身死道消,不过是仅仅继承了千古第一人三魂的白临霜心中并没有多少波动,他毕竟不是那个与之能在数座春秋前称兄道弟的兄长,在此刻,其心中能轻泛涟漪就已是莫大的感触了。
合手一寸一寸地掩去唐刀的峥嵘,白临霜悠悠吐出一口参杂腥涩的浊气,右手食指在半空微微勾掠出形似五芒星的晦涩图案,并以此尽数吸纳四周盘旋如云海的混元威。
幽芒退散后,便轮到了连带夜幕一并散去的雨过天晴。一夜闹剧渐止,东方便照常日出白肚,准时准点地将那一阵阵和煦散发给天下人。
有虹桥高挂在天边,经过了一夜纷扰的洗礼之后,那七彩的炫光却是绽放出史无前例的艳丽夺目。每一柱泾渭分明的光束都如同一贯笔挺的长虹,它们乘搭着一瞬即逝的盎然紫意,既似卫兵一路为白皙鱼肚保驾护航,又似华丽羽裳,为素来一成不变的骄阳带来美轮美奂的全新气象。
踏奇光如罡,徐徐升腾的白肚就在那七彩炫光的拥戴下,有条不紊地披上自己独树一帜的灿金华贵龙袍,将圣洁金旭铺满神州大地。
这般史无前例的美艳绝伦,想来在某个云山雾绕的出尘之地,势必会有一些隐居的王孙为之陶醉,并心甘情愿地为之挥毫,点墨落丹青,构成一幅幅得以传世千年的盛世美景。
只是,在笔走游龙,妙手生花的那一刻,他们想不到,也不会去想,如此空前旖旎的风光,却是踏着一堆堆血肉白骨才得以如期莅临这人间的。
如果没有他们,今日的骄阳或会照常升起,但所穿戴的,就不会是那人人均已司空见惯的金衣,而是死气沉沉的灰白长袍了。
为这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战争盖棺定论的南宫玄在紫旦不计前嫌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正闭目养神的白临霜身边,在后者跟前,恰是壮年的天灵皇帝正长眠。
“结束了...”这一刻,白临霜就连呼吸也有些许意犹未尽的颤抖,直至其在暗地里将右手五指悉数攥入掌心,这才堪堪止住了微弱的战栗:“一切都结束了。”
来到白临霜身边的两人都没有开口,他们的视线先是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年纪轻轻,实力却是不容小觑的白临霜,继而才落在了那直到死后,脸色才得以浮现出放松之意的南宫羽身上。
曾经让整座旧江湖都为之津津乐道的铁三角情谊,在这一刻,已是彻底一去不返了。
“白龙死了。”白临霜杳无烟火气地抬起手,向着白龙死而不僵的尸体轻轻攥起单拳,自四面八方涌现的黑炎霎时吞没了他的身躯,待到熊熊烈火燃烧殆尽,那自重出江湖以来就一直形如巨石压在白家与天灵帝国心头的妖孽,终是化作一缕缕青烟升空飘零,再无任何复生可言。“临阳那边,还需要我去帮忙收尾,至于天灵这块儿,你们应该没问题吧?”
“嗯...”南宫玄重重地点了点头,借势悄无声息地甩掉了眼角浮现的泪珠:“我会帮大哥照顾好这边的。”
自从出了江湖之后,这还是南宫玄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称南宫羽为大哥,只可惜后者已经永远听不见了。
“那我先走一步。”说罢,白临霜挥动随时可宽可窄的粗袖,凌空震出一圈圈涟漪波纹,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一瞬间的越行长达百米,如此反复多次,正尸横遍野的临阳沙场便已近在咫尺。
不久前,置身其中的白临霜只能窥视到那残酷冰山的一角;现如今踏空而来,将整个疆场尽收眼底之后,仅不过匆匆一眼瞥过的肃杀萧条,便足以让白临霜发自肺腑地生出胆寒之意。
残肢断臂,尸山血海,由岸边一路平铺到了临阳城门下,甚至于染红了碧蓝的汪洋大海。此战,南溟帝国几乎全灭,而行天海卫同样也是损失惨重。
若是不算城内后勤人员,本差不多三万人的出征甲士,现如今却死得只剩下了寥寥百余人,其中更有大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残卒,就连镇杀了姜行的现任统帅——尹清,其肩膀位置亦是被长刀拉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右手垂在一侧,只能堪堪拎住长枪。
幸存的百余位甲士在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都彼此心照不宣地来到了临阳城下,在一众地位尊贵的援军背后缄默无声地垂首而立,背对着惨烈的战场,静默着面向立誓死守的临阳城。
在最前列的那一排人员之中,有强忍着不让泪水飞成雨线的白兰雨,有面露哀愁之意的陈芒,有拄枪垂首死命咬紧牙关的尹清。
此时此刻,白临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白兰雨的身边,来时不发一声,只是微微抿起单唇,仰望着天边残存的青晕在日出东方后的缓缓消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场仗的惨胜,他们实在付出了太多。
在这银针落地可闻的疆场上,由陈芒率先自沉寂中起身,他先是缓步来到白临霜的身边,以询问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得到其肯定的颔首之后,他的嘴角勉强出勾勒浅淡笑意。紧接着,他递手扬开本就是半掩的临阳城门,率领一众在城下严阵以待的后勤士卒,向岸边迅速遁去。
沙场上的尸横遍野,总不能就这么一直任由其曝尸荒野,携骸骨令战死士兵得以魂归故里也好,避免因此而滋生出类似于瘟疫的恐怖疾病也罢,总归都是要调动人力去着手处理的。
“兰雨...”白临霜踱步至一直绷着泪不让之决堤的女子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如何安慰,只是简单且柔和地呼唤了她的名字,便使其猛地扑入自己的怀中,嚎啕大哭。
白临霜揽住了白兰雨颤抖不已的娇躯,单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秀发,双眸亦是情不自禁地变得一片通红。
“凡行天海卫所属!”哪怕身有重伤,哪怕一次高呼会令伤口再次开裂,可尹清却仍是毅然决然地选择高声呐喊:“行礼!”
一声令下,百余幸存士卒,尚且能够动弹的,便是不由分说地纷纷卸下腰间或多或少都已卷了刃的兵器,将其身竖坠,钝柄往上,双拳环抱于握柄上,两手绷得笔直,哪怕是在下腰鞠躬行礼时,各自的兵器也不见有任何多余的摆动。
如此整齐划一的动作刹那奏起众人无比熟稔的震响,但却再也不见往昔那位轻抚短须的老人家笑呵呵地站在高台上指点江山。
待到众将再起身时,无一例外,俱是热泪盈眶。
临阳城,在老将的奋不顾身后,率先迎来了胜利的曙光;而与之处在不同极端的洛溪,则亦是等到了那柔情的变数。
就在一切即将陷入绝望漩涡之前,有令人如沐春风的轻柔从远处飘然而来,略显生硬的风息仍是隐隐刮带着不外乎于剑气流转的凌冽。
“敦煌?!”白樱雪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待其情不自禁地回身呐出惊喜之后,在那只有她一人能够看见的虚空之中,有缕缕光丝勾勒出身着长袍的男子身影,虽然五官剔透朦胧,但那萦绕在其身边,可谓是标志性的剑气,却已足够白樱雪辨识出他的身份。
就在这一刻,一直不惜焚烧底蕴也要强行以灵魂之体形显于人世的白樱雪,总算是回归到那一段游离于两界之间的灰色地带了。
白樱雪就像是突然在众人眼前魂飞魄散了一般,将在场除了熏香以及那位由巨龙化身为人的男子之外的其他人吓了一大跳。
巨龙是早就对于白樱雪的神出鬼没见怪不怪了,而一直默默支撑白樱雪身形聚而不散的熏香,则是在其身形被那一阵无形的磅礴牵引拉回安全地带后才幡然醒悟的。
神念稍动,熏香亦是紧跟着白樱雪的步伐,转瞬回到了那与世隔绝的空间,恰好捕捉到了那男子身影由虚化实的瞬间。
“敦煌......”白樱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颤抖着捧上前去,却在触碰到那男子的脸颊时从中穿透而过。
不知如何出现在这灰色地带之中的男子向白樱雪缓缓摇了摇头,眼看着他的嘴角正在轻轻嗡动,近在咫尺的白樱雪却是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能凭借着他的口型去猜测其中含义。
兴许是深知自己时日无多,男子完全顾不上与白樱雪如何叙旧,凭借着一个轻盈转身绕开白樱雪的娇躯之后,他用双手向前缓之又缓推出厚实凝重。
不多时,有一团团生机盎然的星云冷不提防地出现在人间,环绕在雪儿的身边,就在男子打出一记响指后,拢共七团星云便是悉数融入雪儿的身体,与其体内那结骨朵却无力绽放的紫熏花融合,汇成启灵最后的点睛之笔。
等到完成了这一切后,身上再次化出飘渺虚无的男子转过身,向白樱雪展颜一笑。
笑容才起,他的身影当即溃散,哪怕是在这天地无可企及并插手其中的灰色地带,仍是无法留下零星半点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