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
氤氲缠绵如丝绸布上的走针穿线,以银发娇躯为布帛,顺应掌心扶摇而起,后又无遮无掩地来回穿梭,终层化一对朦胧蝴蝶翼,扑闪着缀在雪儿的后背。
她将正于陈芒体内肆虐的荒芜如同抽丝剥茧般一点一滴地撷出,又把自身比作对阵死亡之气以来,始终百试百灵的药引,有条不紊地净化着那些个不速之客。
待化蝶翅膀扇出今夜首次刮袭于卧龙村的轻柔和风时,雪儿旋即小心翼翼地收回双手,在胸前反扣着叠在一起,然后沿左右缓缓拉开。
等到四指行至将离边缘的时候,腮帮子早已鼓起的雪儿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至于那盘腿正坐于地面的陈芒,亦是在此阵长吁过后,将体内最后一道逆血仰天吐出。
所向披靡的灰芒一旦消弭,一直在侧袖手旁观的刘村长果断出手,纵使其年事已高,但若是单从此番争锋多秒的迅猛动作来看,却是一点瞧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腾腾青晕自其袖间滚滚而出,墨绿色的深邃酷似于在荒废鱼塘上大行其道的浮藻,一经现世,当即便霸占了众人视野之中的半壁江山。
从雪儿身边绕道而行的墨绿光晕仅仅只是对外洒下零星的气韵流转,便让众人脚下的土黄顷刻萌生稚嫩草芽,待其一如众星捧月般将陈芒簇拥于中央时,其周遭芳草更是疯狂生长,不多时,已然铺出唯盛夏所独有的苍翠欲滴。
茂盛至极的葳蕤承托起双眸微微闭合的陈芒,将大自然野火不尽的玄妙凝成看得见又感受得到的浮光掠影,丝丝入扣地融进陈芒体内,令那一道横跨南北的血线于眨眼间变得严丝合缝。
“好了,让他再休息一会,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刘村长接过由江鸣羽好心递上来的拐杖,一阵踉跄后这才摇摇晃晃地重新拄拐站定,脸上的矍铄红润在此刻稍微淡了那么几分。
此前突如其来的变数让姜乐冥始料未及,而眼下众人几乎无可挑剔的妥善应对,则更是让姜乐冥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像是个一窍未通的局外人。
“这...”尤其是当姜乐冥回忆起刚刚自己几乎于失态的表现,当下便羞愧到无地自容,更恨不得直接就地挖坑,不去管那么多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去再说。
“人道是打是亲骂是爱,原来真的不无道理。”打量着时下正坐立不安的姜乐冥,紫衣呵呵笑道:“挨打挨得多了,结果反倒是学会担心起别人来了。可以,有天赋。”
姜乐冥抬起头,恶狠狠地剜了江鸣羽一眼。
后者对此视若无睹,仅是踱步到才刚刚从五体投地中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的苍风身边。原本便能过目不忘的江鸣羽,此刻更是同时集雪儿与刘村长二家之长,起手便恢弘,以八分形似七分神似的玄妙手法,洗涤着苍狼身上的荒凉,并为之一丝不苟地疗伤。
“唧唧——”一直都舒舒服服地躺卧在其头顶的黑雀不知何时已然带着圆滚滚的身躯跳到了姜乐冥的肩膀上,用一对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爪子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其主人肩头,鸟喙大张,打了个余音足可绕梁三日的哈欠。
自打海边归来以后,这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涅槃黑雀,总算是睡饱了。
嘹亮裹挟着寡淡烟火气翩然降世。众人原本都只觉得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嗓门稍微大了一点的简单轻吟,却没曾想凤鸣竟能以广袤天地作它一人的背景板,在这夜幕倾垂下彻荡起盘旋满界的清脆。
啼鸣连带落雷一起,绕过座座峰峦迭起的高山,拂动岿然百年有余的古榕,扬起几近于直接扑入内陆的狂浪,又相继在两个不同的远方分别铸起一道架势分毫不让的火光冲天,以及同样震啸九天的激昂。
金凤展翅而翔,有大日一路随行;苍龙震慑万古,有星辰为之倾倒。而一手造就这岸上神迹的,便是时下正被姜乐冥捧在掌心中的一只肉嘟嘟的小麻雀。
“嘻嘻——”响在众人耳畔的,仍是那一串颇为不明所以的清越,可落在姜乐冥耳朵里的,却是一阵展颜的欢欣雀跃。
还没等姜乐冥出言问一句话,霎时变得瘦骨嶙峋的黑雀嗖得一声就再度飞回了他的心窝,不留有任何余地。
“这算是什么事啊?”刘村长盱起眼睛眺望着远方近乎于黄昏火烧云的红中缀金,抚须的右手哆哆嗦嗦。
“风水轮流转,安稳日子过得久了,自然也该刺激刺激了。”凭借着自身出神入化的模仿本领顺利治好伤势本就较陈芒轻的苍风后,江鸣羽跨前一步,直面于热浪吹来的方向,呢喃道:“天时地利人和,哪个不是万里挑一?”
话音刚在心海初落,江鸣羽便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那向来不发一言,却无时无刻不在用双手死死缠绕着自己胳膊的花仙,默然摇了摇头。
“苍风叔。”一阵缄默无声后,神情正无比凝重的雪儿终是站起身来,向着眼中正五味陈杂的苍风踱步走去。
“雪儿,”与此同时,伤势的恢复才刚刚被提上日程的陈芒亦是双眸启张,他当机立断地抬起手,一把将银发倩影冰冷的五指握入掌心。“敦煌大人说......绝不能让你过去。”
雪儿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只是用牙齿将唇瓣咬得死死的,顿时渗出的绯红于其双唇染出鲜艳欲滴的光泽。
她始终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才刚刚爬起来的苍风,用如剑刃般锋锐的眼神,直刺进苍风的心窝。
正单手握住雪儿的陈芒,对于前者的颤抖更有着最为直观的感受。
在旁人的注视下,三人一直保持着这样分庭抗礼的姿势。
所谓旁观者清,占据最佳位置的姜乐冥虽然仍不知三人正因为什么而彼此互不相让,但当他捎见雪儿眼神中的坚定时,其本人亦是在心间有了答案。
那一寸一寸向雪儿身边靠去的挪步虽然异常缓慢,却胜在不惧,一不惧此时此刻——陈芒的瞠目怒视;二不惧未来某刻——将要面对的滔天杀机。
“我之前才说什么来着?”苍风在陈芒的仰望下缓缓挺起腰杆,有些无可奈何地摇头晃脑道。
“银发的小娃娃一旦下定决心要完成某件事,我们是绝对拦不住的。”陈芒忧叹一声,嘴角掠起苦涩微笑的同时,放开了自己那只如果雪儿想,随时都能轻松挣脱的右手。
“去找大人的时候,切记要万事小心。”雪儿回过头来,听见的是陈芒自认命的柔声嘱托:“可千万别再去主动惹是生非了,不然敦煌大人下一次就得拿我来磨剑了。”
在陈芒主动递上前去的右手指间,正夹着一枚悬挂于红绳之上的玉石,圆润而洁白,一如中秋时节的当空皓月。
“如果雪儿执意要来找我。”在那风平浪静的夜幕中,曾有独臂乘着月华只身来到名副其实的卧龙村,将这一枚玉石亲手交付给了陈芒:“你就把这个给她吧。”
“这是?”彼时的陈芒对于手中玄月仍是满头雾水。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想要瞒她瞒多久么?”向来都无比意气风发的敦煌,此刻却是默默蹲在偶有跃鱼的池塘边上,悬垂着单臂,轻轻触动镜面水心,荡去一道道涟漪。
“您是说雪儿?”陈芒当即会意,旋即脱口而出。
“当时我的答案是永远。”敦煌啧了啧嘴,两指回勾,正好钳住一尾在晚上错把其手指当成什么好吃的鲈鱼,它身上滑溜的鳞片在敦煌手中形同虚设,仍其如何挣扎摆尾,却始终无法从中脱离。
就要认命之时,敦煌大发慈悲地将它放归了人眼中显得无比渺小的鱼塘。
“可无论什么事,到最后,还是得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的。”敦煌放过了那一尾少说得有十八来寸长的霸王鲈鱼,继而目送着险象环生的家伙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而并不是说洞悉了天地法则,长成了天地巨人,就能够将人意超脱于世俗了。”
“大人,您这是......”陈芒的表情尤其复杂,敦煌此刻的大侃玄妙道理,他曾几何时也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所以,他才会心有余悸。
“陈芒,”敦煌缓缓起身,借着提灯微弱的火光,他以侧脸望向这位一直以来都穿着黄袍粗袖的男子,淡然道:“我就要死了。”
这正是与当初别无二致的晴天霹雳。
“冥界列君生的复活不管怎么去干涉,它都会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敦煌伸手接下一片落叶:“无论如何,在这一件事上,我都必须要去拼一拼;一方面是郑昇最会美其名曰的为了天下苍生,而另外一方面......”
敦煌在此刻沉敛呼吸,强忍下双眸深处波澜壮阔的怒意横生,待其再开口时,就已然没了这段的下文。
“就在一天后,行天大陆便会成为战场的中心,在那个时候,如果雪儿执意要来找我,你就将这个东西交给她;反之,你就替我一直保管着这枚玉石,等到雪儿十八岁那年,再把它交给她。”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至于姜乐冥那孩子,你无需太过操心,我已经为他安排好之后应当走的路了。”敦煌扬起单臂,拍了拍双目略微有些失神的陈芒肩膀,向其露出一抹真挚的微笑:“以后,很多事情就得拜托你了。”
“大人。”陈芒先是瞥了瞥手中的玉石,后才心乱如麻地重新看向敦煌。
只是还没等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那神出鬼没的独臂剑圣就已然彻底无踪。而他唯一留下的,除了那枚玉石之外,就只剩下池塘水面的圈圈涟漪了。
那一夜的约定,今日果真如期而至。
“谢谢。”雪儿从百感交集的陈芒手中接过分量无比沉重的玉石,将其挂在脖子上。紧接着,她向陈芒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步骑到主动放下架子的苍风身上。
搭了少主人的苍风旋即仰天发出一声长啸,立刻迈开步子,向着赫赫余威仍“风韵犹存”的方向风驰电掣。
“等等我啊喂!”被遗弃的姜乐冥被逼无奈,只能是撒开腿,紧随铺面而起的硝烟往玉林深处追去。
“都走了啊。”刘村长驻足原地,静静看着一骑绝尘的风光,话有别样玄机地感叹道。
江鸣羽并没有帮腔,只是暗自坐到离陈芒不远的草坪上,弯起膝盖,在上面曲肱而枕,自降世以来就与之形影不离的花仙,自然一路跟随。
“村长,卧龙村这边,您一个人照顾得来吧?”陈芒深吸一口气,尽量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询问道。
“当然可以。”刘村长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俩一会儿也得出去了,放心,卧龙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真是难为村长了。”陈芒歉笑道:“我们本就是寄人篱下,结果却还给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哪有的事儿?”刘村长连忙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压根没有啥麻烦不麻烦的。倒是你们呐,上去了可得小心些。说实在的,老头子我啊,真不怕你们缺胳膊少腿,唯独是怕你们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