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阵
游鱼一经入水,其行踪当即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的诡秘走势总能在让旁人捉摸不透的同时,抵达心剑所指的目的地。
黑鞘入了敦煌的手,正是如鱼得水。百变凌冽那看似随意的舞动,实则暗从唯一章法,不论横掠,点刺,还是回挑,每一道攻击在琳雄身上不同部位的锋芒,其威赫最不济也始终如一,但更多的,是在暗流涌动中层层套叠,递加向上。
肩胛的瞬息后仰带起向前飘扬的黑发,缕缕长丝之中,只见一拳从左至右贯穿而来,削掉了敦煌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达至现今飘柔境界的长发。
这算不上完美得手的一拳却是让一直力落空处的琳雄瞧见了逆转局面的千载难逢,如霆重拳顷刻收息,不作斩草除根的同时腕间猛转,死死地拉住那些仍然藕断丝连的黑发,将那一直以来都悦动于钢丝之上的敦煌朝着自己拽来,第一次实打实地掌握了战局先机。
既是把握住了百年难遇的机会,琳雄便不奢望能够单靠右手的拉拽就将宛若一枚牛皮糖的敦煌直接撞上左手的蓄势待发。她沉气屈膝,手撕狂熊的悍力轰然勃发于左拳,排山倒海之威汇作残影的彗尾,直追敦煌面门。
机遇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弥足公平的,在五五对半的巅峰决战之中,其实并不存在抢占了先机就能直接奠定胜局的必然因果关系,夺了先机的那人,与被迫担任后手的那人,两者其实都拥有短暂的时间去或乘胜追击,为对决一笔撩下句点;抑或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扭转颓势。
谁把握了先机其实并不重要,能将先机转换成为胜势,才是决斗当中,对垒双方最应该考虑的关键。
在敦煌的成名之路上,后发制人的把戏已经被其玩转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包括自己每一处破绽的悄然暴露,几乎全都在其掌握及意料之中。在刀尖上翩翩起舞,向来都以万劫不复作为背后的靠山,这才让敦煌得以于现世平步青云。
但是一个人真的可以保证他所立下的每一次豪赌,都能带来无比丰厚的回报么?答案,是否定的。哪怕是强如敦煌,也同样在那一夜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自那一夜打后,敦煌就很少再有全然不顾,只为放手一搏的狠劲了。他学会了保守,习得了但凡做事留一线。就算曾经赖以成名的刀剑之舞已经成为了他深入骨髓的习惯,但长久以来的压抑,却仍旧令他的技艺有些生疏,再也难以达至当初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玄圆如意。
当下竟会被琳雄以旋力擒拿,便是敦煌不复巅峰的作证。索性磨砺甚久而培养出的沙场之志仍然存在,敦煌当机立断,抛开一直拿捏在手的黑鞘,单掌切手刀而后转拳,就这般朴素地硬抗上琳雄来势汹汹的一记铁拳。
“嘭!”这是琳雄第一次遇到有人胆敢与拥有金刚之身的自己对拳,外力的挑衅更是使得其皮下金光愈发璀璨,而相对的,敦煌那只仅是满布老茧的拳头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拳头,对上金刚之身的琳雄,却能稳步而不退分毫,以不亚于金刚之躯的磅礴大气,将已是短兵相接的双拳凝固于半空中,不进亦不退。
金刚之身到底是金刚之身,哪怕敦煌脸上神情不起任何涟漪,可那只隐隐颤抖的左手却已然反馈了他的咬牙硬撑。
敦煌与金刚不坏的第一次碰撞看上去平分秋色,但还没等二人将拳对拳的角力持续下去,怒斩冲腰的斜锋就逼得琳雄不得不后撤三步,使二人再度以龟裂作为楚河分界,临渊对峙。
敦煌并没有着急着接下护主心切的念杀理之剑,而是牵动起五指逐一向虎口靠拢,待单拳重新成型并奏起一连串骨响清脆后,这才甩手拿下一旁悬浮的黑鞘长剑,深沉双眸紧锁着那正左右扭动脖子的琳雄。
掌纹贴上剑柄的那一刻,一阵只有敦煌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气息便是随着他仅存的单臂扶摇向上,蜂拥着冲入脑海。
振臂挥剑,白首长鞘距地只差两寸,未曾擦破琳雄半点皮肤的鞘刃,经由敦煌这么一甩,却是向外扩出如同血雾一般的淡红氤氲。
至于剑圣那一对只有泾渭分明的蓝紫双色的奇眸,竟是在此刻印上了属于猩红的长久王座,尽管,它只是在原本隶属于紫晕的空间中享受起芝麻点大的一席之地,却已经揭示出那位远行多日的游子即将归来的讯号。
老树下有说书人跟小朋友这么形容到冠绝一时的剑圣,说他天生蓝红双眸,一者主理,二者向杀。
而那象征着脆弱,回避的紫晕,从来都不是这位剑圣与生俱来的天性。
“再来。”敦煌立剑扫过额间残存下来已是显得冗余的长发,划出利落的短发刘海,仍是以蔚蓝作为主导的眼眸逐渐洋溢出对于琳雄区区一介金刚之身的不屑。
“呵,自寻死路。”琳雄见敦煌经受一拳悍然后气势不减反升,可算是愿意动起真格了。她稳扎马步后双手紧夹腰肢两侧,厉喝一声惊天的同时,原本还只是游离于皮下的金光终于浮出水面,以她的身体作为起始点,逐渐隆起一圈圈延伸向外的铠甲。
敦煌横剑伫立,静候琳雄蓄出丝毫不影响其肌肉线条的金甲。待其准备完毕后,这才起身踏出第一步平稳,随后愈发大步流星,最后起跃回身,在半空化作掠影,钢骨挺拔的黑鞘剑锋在那一刻,却仿佛软骨长剑般贴身回旋出无数道遮天闭日的锋芒,直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琳雄。
凝望着那华丽到已经叫人目不暇接的刀光剑影,琳雄虽是面露深邃,却并未沉思其破解之法,唯独只是在心中默念三声后双拳齐轰破空,闷头炸入临至跟前的黑芒。
其双臂上现形的金刚铠甲在与剑芒交锋之际,尽管转瞬便支离破碎,却又以难以言喻的急速迅速恢复如初。再破,再复原,如此反复,周而复始。
清脆悦鸣接连不断,迅猛的掠音恰如一架置于群山之中而步入乐章高潮的古筝,弹奏出不绝于耳的回响。
“....请您赐教。”这已经是六人第一百零三次的不屈爬起了。刘墨,这个一直都被敦煌视作荒废了得天独厚的武才的人,现如今却是在六人包围中闲庭信步。
或许敦煌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老友,竟会是那传说当中的人物——白玄齐——的转世。
那六大护法中的五位,衣衫此时此刻已经残破不堪,褴褛映衬着狼狈,然而,与之相对的刘墨,其一身长袍甚至能够纤尘不染。
五男一女,五名男子相对其那唯一的女子来说,则要显得更加难堪,衣不遮体就算了,他们的四肢也是几乎没有一个是能够与躯干皮肤颜色相匹配的,都是要更显白皙的存在。
明显是经历过重新生长的。
至于那名女子,兴许是刘墨多善怜香惜玉,纵使面前的女子已是白龙的武痴傀儡,他也顾及了女子的颜面,对付她的起掌勾掠,皆是化作手刀砍向脖颈,废起反抗之力就算,并不会用对付其余五名武痴一般的手段。
“白龙,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刘墨左手指尖萦绕的邪气现如今已是愈发浓郁,它源自于其在不经意间灭杀的一位妄图飞蛾扑火的天外来客,又鼎盛于这一百零三次的碾压取胜,到了现在,竟是成了连刘墨都难以将其化解驱散的存在。
回望那高耸入云的擎神木,刘墨的眼眸中流转出忧愁的神光,相比起这个前世的弟弟对于自己的报复,这位经由圣人转世的刘墨更担心的是白龙会因此误入歧途,走上一条彻底不归的歪门邪道。
但一如敦煌对于刘墨身份的始料未及,不光是现世的刘墨,抑或是历史上的白玄齐都未曾意料到,白龙,竟是早在白家双子声名远扬天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与冥界有了联系。
“你是谁?列君生呢?他去哪里了?”随着容颜的逐步恢复,白龙脸上那拖地的长须也是开始自然脱落,一头白丝更是自发根开始渲染起如漆如墨的深邃黝黑。
在他身前,则有一位不知道是站着还是半跪着的小矮子,他戴着宽大的草帽,外凸的沿角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就算是昂首,最高也仅仅只能瞧见他的下半鼻梁。
“回禀白龙大人,列君生大人当然也想与您亲自交谈,只不过列君生大人他现在正忙着复活的事宜,没办法抽空前来,这才委托小人前来,看看有什么是我们冥界能够帮助大人的。”这个小矮子毕恭毕敬地说道,语气沙哑,活脱脱的一个公鸭嗓,与之前那个同敦煌联系的使者明显不是一路人。
“他也要复活了?”白龙随口一问,眼眸深处却是掠闪过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神光。
“是的,列君生大人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最佳的容器,只要加以炼化,他便能借助那人的肉身复活。”或许是说到了兴头上,小矮子的语气下意识地拨高了几分,原本的嗓音就已经足够沙哑了,眼下却是突然拔高音浪,听着就像是用指甲扣刮玻璃一般刺耳。
“到什么程度了?”白龙继续引领着话题。
“确切程度着实不方便透露,还请白龙大人见谅。”那人不知从何处扬起与身体比例极度不符的大手,在白龙跟前行了个抱拳礼。由此,也更加确定了他同冥界使者并非是一路人。“不过我估计,最慢也是在这三个月里面了。”
“盛典期间啊。”白龙那一直紧绷成线的嘴角此时可算是露出了狡黠的微笑。“还真是会抓时机,不过说到底,我也是看中他这一点才与其合作的呀。”
“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十天,在此期间,你得给我去找个有人接应的传送卷轴。”话锋一转,白龙便开始使唤起那来自冥界的家伙,不过后者似乎对此心甘情愿,这一点,从他那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就能看出来。
“还有就是...”白龙正要继续说下去,脸色却是变得万分凝重起来,他陡然望向擎神木的方向,难以置信地喊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