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戟横空
虽说是被踩在脚下,但这位先知目前还没有歇斯底里的征兆,就算是腕间两链上那维持了其第三世生命的幽芒此刻正不断地消散着,他也依旧不为所动,一双老练的深眸以最小的幅度打量着周遭可以利用的一切,于心底酝酿着一次绝地反击。
“不用看了。”敦煌没有急于动手去终结这位风中残烛的老人,并不是说他想在趁机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好大肆嘲笑一番这位享誉盛名的先知大人;而是敦煌深谙,只要链条上的光芒一日不曾完全黯淡,哪怕是将其大卸八块,这位宛若牛皮糖一般的老头子照样能够生龙活虎地爬起来。
如果着急了那么一瞬,那么现在的耐心等候便将付诸东流。倘若老先知因受外力而毙亡,那两链上的幽光便会重启璀璨。
“没有人会来救你,老头子费尽千辛万苦才在三世漫长中打下的仁慈招牌,刚才就已经臭了。”敦煌皮笑肉不笑地俯下身,半蹲在泥泞之上,脚跟不曾触地,凝望着老先知的奇异神眸中,如今倒映得却是另外一位七旬长者的身姿。
三式的电光火石镀来全然真空的寂静,在那瞬秒一如年的雷霆万钧之中,白正极仅有首招凌冽,后两式的急流勇退,一方面是因为年龄的大限制,而另外一方面,倒也离不开其本身已经有所动摇的忠心耿耿。
诚然,老先知的再造之恩,白正极无以为报,所以,他昂首阔步,率四十人试图抵挡剑圣的直捣黄龙,这是报恩。
可尽管老先知的恩情乃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前者救下孤儿,赋予姓氏,授予各项高超技艺后,便将那些孤儿如死士一般随意指挥,同样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与白正极同批的孤儿,这位先知一共收了七十二,白正极的天赋是当中的佼佼者,所以他才能够数次险象环生,去完成那一个个由先知布下的,足以称作九死一生的各种任务。
他是得天独厚的,同样也是弥足可怜的。因为与之同辈的那一位位因为拥有共同遭遇而彼此惺惺相惜,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的兄弟姐妹,却是接二连三地倒在了他的前面。
倒在了那一个个由先知亲手布下的考验,当中不乏纯粹的送死:用命,去证明那仅仅只是先知脑海之中似浅梦般扶摇而出的一个噩兆。
“那一年的断面山,其实也有我的兄弟姐妹听命参与其中。”白正极告诉仅剩独臂的敦煌,同时扬袖将蓄能的威赫一并发出呼啸,却在半空中旋绕一圈,仅仅擦过敦煌的脸颊,扫起一阵已经不足道的刺痛。
“先知大人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但也只有救命之恩。现在,我已经竭尽了全部来阻拦您,以命偿命,这样一来,应该足够抵消这点恩情了吧。”白正极微笑着对上敦煌面色的凝重。“剑圣大人可不必担心那些少年会成为您的绊脚石,我已有相关的安排了。”
“用如此手段培养一个个忠心耿耿的血士,确实是个方法。”近些日子以来,得悉并曾几度与白樱雪共享二人时光的敦煌,对于那一夜的暴雨倾盆算是释怀了七七八八,但若是被旁人别有用心地故意提起几句,他的瞳孔之中却仍会闪烁出杀意翻滚。
眼下亦是如此,但杀念却无分毫剑指身形虚幻成微光的白正极。
“如果让我再年轻个几十岁接触这等境界,我必杀你。”白正极向敦煌灿然一笑,已是强弩之末的他,经此展颜更是再撑不起身形的危立,一屁股坐到地上,却激不起风尘。
“前辈大志气,晚辈佩服。”对于人之将死的直言直语,敦煌也没那个心思想要去反驳什么,反握剑柄令鞘首垂落地表,他单拳恭于胸前,笑言道:“若有来世,必会与前辈切磋过三天三夜。”
“一日便够,一日便够。”白正极仰首望天,透过电光莹然远眺碧蓝:“我真没想过,到了风烛残年,境界居然还能再作飞跃,值了。”
晶莹轰然炸开,以天地作湖泊,荡起回响似涟漪,一圈又一圈地回旋在那些早已红眼的少年耳畔。
正如白正极所说,这些少年兵尽管一个个看上去都已是与敦煌苦大仇深的模样,但却没有一个人跃出阵列,就这样红着眼,目送敦煌御剑离去。
“施恩却图人用命来报,说明你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小人,还先知呢,真是辱没了这名号。”敦煌呵出一口浓痰啐在老人的脸上。
“啊!”感受着枯槁脸颊上那仍有余温的口水,先知大人总算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满腔怒火不再追溯飘渺魔女飞扬去,而是悉数锁定在眼前这位独臂的剑圣身上。
被定在前身的双臂猛然上挑,那两只纤瘦到仿佛被人轻轻一折便可立马藕断丝连的手臂此刻的势大力沉却如早年凶兽一般排山倒海,反推过剑罡沉凝如山的压制,他跃然而起,携双链横空,沟壑遍布的眼皮不掩当中恰似惊涛拍岸的凶悍。
“老夫今生就算是觅不到魔女,也要把你跟我一起拖去见阎王爷。”双手各延顺逆两个方向先后转出两圈凌冽,将蓝链绕满前臂。
“如果不是只能等你寿元正寝,你早就死了。”敦煌脚尖微勾鞘锋,只是轻轻一记挑腿,便将之平稳无比地收入左手掌心,挥刃向空切出足以令空气为之扭曲的浑厚剑罡,蛮不讲理地削掉了那先知大人的半个脑袋。
没有鲜血,只是链条幽光明亮几分,便让其重新恢复到完好无损的神态。至于弃其主人,骑乘罡气匆匆往后飞跃的那半颗头颅,则是在最后一次跳跃悬空而定,随后猛然拢靠成一团乌黑的球体,不凭外力,角度刁钻地俯冲向敦煌,被后者绕身剑气轻松粉碎。
“从自行断锁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只剩下了半个时辰的命,现在算一算,大概也就只有一炷香了吧。”敦煌笑靥依旧,但言语却是异常冰冷。“你觉得,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我能把你切成多少块却不伤你性命?”
“狂妄小儿。”先知左手抓着自己纵使腾空都依然可以触及地表的白须,缠着幽蓝铁链的右手霎那瞬闪,将这陪伴了他整整一百余年的长须齐根断去。
枯瘦左手轻轻一震,于须发白瀑上荡出一道翻腾而出的波涛,清扫一切多余残发之后,便有一杆银戟顺其招舞侧于身后。
待灵兵入手,他那甚至已是老人斑遍布的容貌竟然有了返老还童的趋势,从耄耋直坠花甲,不再老态龙钟,反而有了宝刀未老的姿态。
“我以前也见过一个耍长兵的老家伙,可他不论是为人还是胸怀,都比你好太多。”敦煌面无表情地调侃着。
那位先知的左手凝在戟身中位偏上的位置,同时间,他故意松下了紧锁臂弯的幽蓝链条,好让其与同为金属的良兵来一次相接,两者紧密融合,将本就寸长寸强的大戟又多增了几米的范围。“去死吧!”
飞扬而下的长戟后接铿锵有声的铁链倏然,眨眼临近于敦煌胸膛,速度之快,几乎不亚于此前白正极的霆落。
只可惜这种以速压人,从而抢占先机的套路,对上的却偏偏是自出道来就已然对此类招数不屑一顾的敦煌。
强戟临空震下的重压临固然巍峨恐怖,但来到敦煌的眼中,却跟富人家饲养的游鱼一般人畜无害。
算准时机引黑鞘入空,不偏不倚地卡入大戟的一旁小枝,起势得手,敦煌却不像常人那般赶忙将重戟借力引至别方,好避其锋芒。反而是顺应其势,猛然向后一抽,换得大戟的悍然加速,生怕它来得太慢一样。
眼看锋芒即将贯穿自己胸膛的千钧一发已然迫在眉睫,敦煌却依然能够腾出勾笑的片刻闲情雅致,瞬息间,他猛然向上顶出一个膝踢,撞上黑鞘剑柄,奏出恰似佛堂擂钟一般震耳欲聋的音浪翻滚。
鞘刃顿化脱弦飞箭,直射云霄,引着那柄被卡住小枝的大戟于半空中划出一道靓丽圆弧,轰然撞落在敦煌身后数十步的距离,连带一位仰仗戟锋激射而出之力度,欲要飞腿一击毙了敦煌命的老人重重砸地,摔出得用面门刹步的狼狈。
“四块。”敦煌绷着两指笔挺,唤回一道流光停滞于身侧。
半晌后,不远处的风尘滚滚中这才传来一阵暴喝,凝眸远眺,只见那位老人正挣扎着从土坑中爬起来,同一时间,四条修长掠影各有轨迹,以两前两后的诡秘袭向敦煌,却无一例外地被后者稳稳击落。
从沙坑中爬起来的先知,其双手双脚都一如新生般白皙稚嫩。
“还是立个时间吧,这样应该会有点压迫感。”敦煌笑呵呵地提议着,同时说到做到,反手抛出一支焚香,刺进一棵此前被铁链横扫而打塌的大树树干中。“对你来说。”
“哈哈哈哈!”那老人凝望着自己重新生长出来的两只手,看着那没有一点纹路的掌心,冷笑出声,不知什么时候转成与右手链条共融的大戟顺着牵引腾跃,稳入其主人的掌控。“来!”
拿下一旁悬空的黑鞘,敦煌仅以拇指夹握剑柄,其余四指则是朝向那位先知回挑两三下,以作挑衅之用。
暴风骤然降临,沙尘中,蔚蓝与银白泾渭分明,俨然横扫出几近十米有余的特大圆弧,大开大合中,锋芒直冲封喉而去。
“再拖一会儿,怕是有别人要来这里了。”敦煌在心中默念,奇眸注意甚至不在面前作舞的月牙身上。
一方近乎有心拼死,一方看似无意抵挡,这截然相反的应对模式,却是怎么也妨碍不了短兵相接的清越奏鸣。
“尊上。”高楼之上站有一人,长发灰白如雪,面容却是格外年轻,此时的他,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方那时有剑气夹带铿锵一并翻滚的树林,在他的右手边,有几位单膝而跪的黑衣人,他们每一个都将头深埋胸口。“白正极已经作古,现在的敦煌正在与白家先知对峙。”
“败了么?”尊上冷冰冰地问道。
“还没有,不过也就是这半炷香以内的事情了。”
“动手。”说罢,尊上的手中便是旋即绽放出一朵灿金色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