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

  她最喜欢晚间的星辰,繁星始终如一,却在各样的夜幕中变化万千,时而孤零一人闪耀大地,时而众星璀璨争奇斗艳,不论是哪一个夜晚,属于它们的光辉始终不会重复。
  在初初认识她的时候,浸心武艺单方修炼的敦煌看不出当中的美点何在,仅仅认为这不过是单纯的浪费时间,白樱雪也不恼些什么,只是央求敦煌每天都拨出半个时辰与之一并赏星慕月。后者耐不住她的磨人劲,只好答应。
  那个时候,他的剑技已滞留于瓶颈有些时日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那瓶颈却一点松动的痕迹也没有,如此反复近乎个把月的时间,他的内心早已变得十分焦躁。
  白樱雪的央求就在这种情况下悄然走进敦煌的心房,从一开始的敷衍,到敞开心扉,再到逐渐陶醉,敦煌一直受到凡尘困扰的心终究是再一次平静下来,待到烦躁尽去,等到机缘巧合,他终是水到渠成地突破了那层瓶颈。
  后来,赏星成为了他放松心弦的习惯,却也同时成为了他缅怀故人的手段。
  今夜的紫云并不算浓郁,繁星的闪耀历历在目,五彩斑斓的光晕从遥远的银汉彼端散发着柔和,彼此连接,就像是一对深眸温柔无限地注视着大地,俯视着晚间唯一清醒的人儿。
  敦煌用单手枕着自己的脑袋,睡在凹凸不平的瓦片上,蓝紫混色的奇眸凝视着夜空,久晌不曾眨眼,却有不断的晶莹纷纷流淌。
  “樱雪...”对于敦煌来说,是她把星夜带进自己的世界里的,每每仰望星空,哪怕是乌云密布,稠密的紫云掩盖了全部繁星,在他的眼中,仍能看见那一颗最为璀璨最为夺目的虚星。
  “哒——哒——”清脆的脚步踏在瓦片上,不用肉眼去瞥,敦煌便足以知晓来者究竟为何人,也不动手直腰,仅是暗自催动虚影,拭去脸颊上的晶莹,将表情恢复如初。
  “你不用休息么?”敦煌依旧仰着身子,不紧不慢地问道。
  “大人不也是没睡么?”一袭标志性的蓬松黄袍,一张冰冷到不点半分表情的面容,来者的身份已无需多言——正是自抵达圣盟国以来便长久藏身于虚空的陈芒。如今的他手提两盅清酒,面带很难察觉的微笑。
  “也是。”敦煌轻笑一句,终是直起身形,顺手一扬便稳稳接下了陈芒丢来的酒盅,起盖嗅了嗅,有些遗憾地说道:“米酒啊。”
  “也就只找到这个了,将就吧。”陈芒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傍着敦煌缓缓蹲下,自边界眺望着触龙境内围的灯火通明。
  敦煌倒也不是些唯喜山珍海味之人,就算是米酒,他照样大口大口地喝,十足豪迈,壶中粗酿亦是转瞬过半。
  “找我是有事要谈么?”待酒瘾一过,敦煌稍一侧眸,尤为自然地问道。
  “倒也没什么要谈的,只是看见大人一个人呆在屋顶,怕您寂寞罢了。”比起敦煌的豪迈,陈芒的酒意便显得分外优雅,他小口小口地抿,偌大一盅酒,也不知道会喝到猴年马月去。
  “还真贴心啊。”对于陈芒的关心,敦煌仅以一笑过之。“你和郑昇之间的故事方便说说么?只喝酒怕不是有些苦闷了。”
  “说来,我好像还真没跟敦煌大人提起过这件事。”听到敦煌突然提起郑昇的名字,陈芒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苦涩,纵使很快被掩去,但依旧被敦煌逮个正着。“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颖的故事,只不过是郑昇大人救了我,我便决定一生效忠于他罢了。”
  “只是这样啊?”敦煌用食指与拇指环绕酒盅瓶颈,将其轻松挑了起来,饮尽最后的半壶粗糙米酒,一边感受着嘴角残留的余劲,一边回想着圣盟国之前沙尘肆虐的一幕。
  “就是这样,但如果您想问有关我发生了什么事需要郑昇大人来救的话,请恕我不能说。”陈芒语气坚定地断去了敦煌追问的理由,不过后者本来也没有这层心思,没了就没了。
  敦煌重新躺下,而陈芒依旧正视远方。彼此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前者突然道起一阵不明所以的话,才再度驱开了寂然的迷雾。
  “很多时候,你只能救一个。”陈芒回过头,看着敦煌仰向星空的脸,眉头轻蹙。“抱着力挽狂澜的心思去救人,往往只会顾此失彼,到最后,就连原本能够救下的那一个也会失去。”
  “大人?”陈芒不解地哼了一声,换来的却是敦煌重现睿智深邃的奇眸注视,那仿佛足以洞穿人心的眼瞳让陈芒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无所遁形。
  “你可以把我的话当做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的疯言疯语,纯粹听个笑话;也可以把它当做饱经沧桑的老者的经验之谈。”犀利的眸光不过一瞬,等到敦煌再次回过头去时,施加在陈芒身上的压迫感便已随风散去。“一切随你。”
  深呼一口浊气,紫云深处顿起清风,以柔和吹散了敦煌的身影,徒留陈芒一人孤立于瓦片之上,静静地咀嚼着敦煌所说。
  “救一个么......”时光回溯至火光冲天的夜晚,在那一夜,四处游历的郑昇刚好路过这个被土匪洗劫一空的小村落,聆听着当中的哀嚎四起,哭喊连天,郑昇淡呼一口气,踏步走了进去。
  这里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无限祥和的小世界了,泯灭人性的亡命之徒随意掠夺着当中的所有,马匹的铁蹄跺碎了农夫辛辛苦苦才犁好的田地,刀剑的锋芒流转于手无寸铁的平民之间。
  四围奔走的平民大都灰头土面,他们不知抛弃了多少,这才勉强救回一条命,与大流不符的郑昇,却是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毅然决然地朝着火海正心走去。
  在那儿,他看见了一对姐弟。在那儿,他目睹了何为牺牲。飞刀无眼亦无情,但对于郑昇来说,若想将之粉碎于轨迹中,不过挥手便可。
  可对于本该游离于世外的他来说,一旦出手,引起的连锁反应很有可能覆水难收。
  正因为这一刹的犹豫,飞刀终是直刺一人腹部。那本是瞄准着弟弟额间的飞刃,如今却没进了姐姐的腹部,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不过瞬息便染红了大地。
  姐姐本来是牵着弟弟的手跑在前面的,可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却奋然将弟弟拉前,转而以己肉身硬憾刀剑的锋芒。这一切,都被郑昇看在眼里。
  “哎呀哎呀...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啊。”掠起刀刃的男子身材魁梧,赤裸的上身虬结着令人牙酸的肌肉,在他的身后,共计有约莫百道银刃闪烁。
  “爷喜欢吃嫩的,就把这个给你们吧。”他颇为遗憾地长叹一声,仅是微一挥手,无数道如狼似虎的黑影不顾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生,瞬间扑向了那个才倒下的女生。
  “兽尚有三分慈性,你们倒好,连兽都不如。”一记月牙流光横扫而出,将奔走在先的黑影悉数拦腰斩断。转瞬间,本该置身事外的郑昇已然来到了姐弟的身前,他的眼眸中正燃着百年难得一见的怒火。
  “你是谁?”原本退入人海的壮汉重新走了出来,打量着这个道士着装的不速之客,冷言道。
  “取你命的。”既是决定出手,便不再拖沓。甚至没人看清郑昇究竟做了些什么,一道延绵百米的月牙便已横冲,荡平趾高气昂的土匪群落,不过一息。
  “孩子,以后,你就跟着我吧。”郑昇转过头来,迎着整个村落唯一幸存的小男孩的泪眼朦胧,微声道......
  “只能...救一个么...”起眸望向星空,陈芒已然哭成泪人。
  深夜的微风吹拂着茂密竹林,打起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在为总算处理好全部文件的欧阳辰凌庆祝着。
  尽管欧阳辰凌仍需要黄莺的帮助才能将一天政务全都做完,但比起之前那个初来乍到,一窍不通的自己来说,现在的她已然有了飞跃式的进步。
  “女皇陛下,您辛苦了。”黄莺负手站在木案旁,柔声道。
  “还不是多亏了莺儿你在呀。”欧阳辰凌冲着身旁这位自到了煜弓国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自己的小女生微笑道,眼中的余光却是不时捎向被她摆在窗边的蔚蓝卷轴。
  “女皇陛下想要做的事情,大可放手去做就好了。”或许是留意到了欧阳辰凌眼中的挣扎,唯有在女皇面前才会显得无比善解人意的黄莺正色道。“莺儿不会多言一句。”
  “如果我走了,他们会找谁来坐这个位置呢?”欧阳辰凌突然的启齿让嘴巴上说着并不在意的黄莺眸中瞬闪异色。
  一阵思索过后,黄莺一本正经地说道:“应该会给国内某位权重的嫡子吧,目前那些人最为推崇的,似乎是沈家的月秦公子。”
  “沈月秦...”欧阳辰凌轻轻咬着红唇,有关这位月秦公子的全部资料悉数涌上心头: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行事武断,更不可能会是体恤民意之辈,之所以会被一众权贵推崇,不过是他的一句保证:保证所有权贵都能稳坐己位罢了。
  “他若坐上皇位,百姓就苦了啊。”其实,支持欧阳辰凌的,并不仅仅局限于欧阳凌霜的旧部与传统派的官员,整个煜弓国的百姓都很期待着这样一位女帝登基。
  欧阳辰凌的出身与早年经历让她对百姓之苦感同身受,尽管是被逼着才暂时坐上的帝位,她依旧竭尽所能般为百姓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减免赋税,分发田地,好让战后的百姓能够休养生息,这是历代煜弓王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医者世家的欧阳辰凌天生就抱有一颗仁义之心,暂不论她究竟会不会有千古一帝之相,光靠这颗仁心,便能使她成为一代明君。
  默默地注视着案台上燃烧的烛火,有关去留的抉择,欧阳辰凌渐渐有了明确的、仅属于自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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