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
瑾峡国先皇名为钟灵,以一颗仁心闻名天下。若人所犯之罪非残杀,非危国等致死之罪,他们很少会被判处死刑。大多数时候,都是被流放到外地。
在瑾峡国的外城,也就是龙脊之谷的对岸,那儿便曾是所有罪犯的流放之地。在那片森林中有着形形色色的村落,杜夜雪便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之中。
他的父母原是朝中大臣,却因屡次冒犯那时候如日中天的宰相——乐正邢文——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本该在游街示众后处以极刑的他们,于最后关头却被瑾峡国先皇给救了下来,流放出境。
由于其父母本就为人坦荡,对于子女的培养自然倾于正道。在如此环境下长大的杜夜雪,虽是出身于罪臣环绕的村落,一颗知恩图报的赤子之心却是从未染上灰霾。
日月如梭,本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孩,转眼间就高过了父母日渐佝偻的身子。父母的渐渐老去让杜夜雪直接越过了叛逆的阶段,从小便习得何为孝顺的他,心甘情愿地接过了父亲手里的工具,慢慢承担起家内一切需要体力操劳的活动,包括打猎,耕地,种田之类的事情。
能够齐聚于同村的人大多数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他们的行事为人都会一改曾经的暴戾,变得温和。而杜夜雪这一孝子的名号,自然而然地就得到了全村人的待见。
老一代犯下的罪孽本不该迁于后辈,身为仁君的钟灵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奈何那时掌权的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于朝野只手遮天的乐正邢文,对半开的权力让彼此相互僵持,放外城流民回国的事情,也因而一拖再拖。
但这一切又和杜夜雪有什么关系呢?他从小就出生在这里,对于这儿的感情,势必要远比龙脊之谷彼岸的国家深厚得多,就算一辈子回不去,又能怎么样呢?
平静祥和的日子一路堆叠上去,总会有抵达巅峰的那一刻,所谓物极必反,等到了那时,一切都必将改变。而对于杜夜雪来说,改变他一生的轨迹,莫过于他在三十多岁时遇上的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碧眼长尾,婀娜的身姿配上一张永远保持乐观怜悯的面容,她的出现不光为杜夜雪赶走了危及生命的猛虎,也转瞬于他那三十多年都似古井一般的心海中激起千层巨浪。
那短短一个星期的朝夕相处,从那只蛇妖的身上,杜夜雪所感到的只有美丽动人的善良,这一人一妖虽是初见,可那只蛇妖却是不辞辛劳地照顾着杜夜雪,直至其伤势悉数好转,这才选择远离。
“恩...恩人...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么...”其实,杜夜雪的伤早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好了,他只不过是为了多和这位天仙女子相处,才故意装出的虚弱模样。
“叫我碧尔吧,总是恩人恩人的叫,怪不好意思的。”碧尔堆好了木柴,蛇尾扬空打出一点晶莹火花,赶在夜幕降临之前生好了篝火。
“哦...好...碧尔...”杜夜雪从来没有跟女生聊过天,更别说两者间还隔着一层救命恩人的关系,哪怕是碧尔主动示好,他也改不掉随行话中的吞吞吐吐。
“我给你熬了鱼汤,看看合不合你胃口。”碧尔微笑着,从身后端出一锅浓白的鱼汤,鲜气无需用嘴去品尝,光闻就知道了。
“谢谢...”杜夜雪接过碧尔递上来的小碗,很快便将之喝至见底,尽管喝完后他的眉眼有些轻蹙,但很快便展颜一笑,大赞道:“恩,很好喝呢!”
“真的么?”碧尔有些欣喜,“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类熬汤呢。我其实并不知道人类的口味是怎么样的,所以就按照我的口味调整了,我还以为你会嫌弃呢。”
“怎么会?鱼汤很好喝。”杜夜雪嘴角上扬的弧度看不出勉强,哪怕刚才入肚的鱼汤有些咸得过头了,他也依旧保持着鼓励且真心的微笑。“照顾我这么久,真是麻烦你了,碧尔。”
“哪有的事。”碧尔摇了摇头,双手抱头仰望星空,真挚地说道:“是我要谢谢你,自从那个人走后,就很少有人愿意陪我聊天了。”
“...”听着碧尔埋在话中的些许悲哀,杜夜雪却是稍稍低下了头,双眸隐隐闪着若有所思的光晕。
“你的伤早就好了吧。”碧尔侧过脸,一脸轻松地说破了杜夜雪四天以来的伪装,后者面上一红,虽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承认了。“明天,你就走吧。”
杜夜雪抬起头,眼中泛着些许伤感。
“可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嫌弃你了。”或许是感受到杜夜雪眉眼中的悲意,碧尔赶紧坐起身子,匆匆忙忙地摇着手:“你是人而我是妖,老跟我呆在一起,你可是会有危险的。而且,你都离开了一个星期了,你的家里人会很担心你的。”
杜夜雪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语气中的遗憾,苦笑道:“也是啊,我也该离开了。老师在你这蹭吃蹭喝,也不是太好。”
“真拿你没办法呢。”身为妖,碧尔天生就有异于常人的极致观察力,哪怕是面容表情上的微动,也绝逃不开她的法眼,更别说杜夜雪眼下几近三流的演技了。“反正今天也是最后一天了,我就多陪陪你吧。”
说着,其身下长尾竟是掠起朦胧的氤氲,飞快席卷全身,化作一袭连衣长裙披在她那婀娜多姿的身上,白皙且笔挺的双脚于其中若隐若现。
这是碧尔第一次展露人形,尚未能熟练隐藏其中变幻的她,自然逃不开气息外泄的作用,当时的她不以为然,殊不知正是因为这缕微弱的气韵腾飞,这才惹来了往后的祸患。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那场彻夜的交谈,让杜夜雪的心彻底为碧尔痴狂,所谓的一见钟情让他忘却了碧尔是妖的事实,而是让他记住了自己这一生唯爱,只会有碧尔。
所以哪怕到了现在,身为瑾峡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杜夜雪仍旧未娶一人,孑然一身的他膝下并无子嗣。
养育之恩与救命之恩的抉择本就无比艰难,等到当中掺杂了杜夜雪一厢情愿的爱慕后,这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送命题。
那夜他选了前者,做出选择的同时,他的心也就死了。行尸走肉般的十多年,他拖着遍体鳞伤、隐疾无限的身子,潜心于工作之中,只有这每天十个时辰的不眠不休,才能让他暂时从心荒死地中走出来。
好不容易,十多年的煎熬好不容易才在重逢的那一刻彻底结束,然而,人妖的殊途似乎早就注定了这场以悲剧结尾的谢幕。
在那一朵金莲面前,杜夜雪的肉体薄弱得就跟一张纸一样。
在碧尔惊诧的注视下,他转身勾出微笑,纯粹而自然,真挚而美好,这是二人在那日离别时,杜夜雪送给碧尔的礼物;眼下,他又多送了一次。
“不!”在那歇斯底里的嘶吼声中,雷影掠光狂闪,敦煌一把抓过已然无力挣扎的碧尔退至百米开外,在急流勇退中,二人一同见证了属于杜夜雪的最后光芒。
金光扶摇而上,它不点爆鸣的空灵,而是如同风铃般的清脆,腾然的金光以莲花为圆心外扩出锐不可当的气息,周遭受其浸染的万物不论如何坚硬,均会转瞬泯灭成齑粉般的存在。
眨眼之间,贯穿而下的金光便于这雪峡亡谷之内开出一道直径约莫为五米的大口,一路长驱,直至海心位置,其炫目之光这才有消散之意。
当属于金莲的霸道席卷天地之际,峡谷外本是全年呼啸的浪涛竟是突然安静下来,变得风平浪静,曾经的猖狂与暴戾,瞬息不知所踪。
“这是...这就是神的威力么...”紧随于敦煌身旁的钟世擎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对于那颠覆认知与常理的一幕,他只能将其归功于神。
比起钟世擎,敦煌面上表情虽然更显平静,但其心中的风浪却一点前者差,那朵金莲正是夺去他右手的罪魁祸首,可当初那一道金光扶摇比起眼下的暴虐,可就称得上是小巫见大巫了。“又是地玄硫金么...不...这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物质所拥有的威力了...”
凝眸深望,敦煌终是看清了金光中缠绵的万千银丝,熟悉的感觉从中升腾:“死亡之息...难道那个人已经跟....”
回想起交战时的那一幕,欧阳凌霜与冥界存者共融一体的那一幕,敦煌的心中当即有了自己的答案。
“夜雪!!!”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敦煌的左侧响起,只是已然全身乏力的碧尔唯一能为杜夜雪所做的事情。
在那团金光之中,肉体凡胎的杜夜雪绝无幸免的可能,不爆血雾,不点煊赫,他静悄悄地化作漫天粉尘,又静悄悄地嘌呤入海。
当悲伤触及心扉,它便具有了威胁。直上脑海的空档让碧尔眼前一黑,瞬间昏死过去。
“啊!!!”当全场都在为死亡之莲的再度横空出世而倍感惊诧时,三声同时响起的痛呼却是在金光消逝后,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那是三具换命偶,不,准确来书,那是一大滩不成人形的黑水。本是背靠着背的三人自死亡之莲发动后,这种无可避免的融化便开始了它的征途。
等到金光悉数退散以后,他们那由乐正邢文所赋予的生命便也彻底走到了尽头。死亡之莲的霸道,从来都不是仅仅针对于敌人的啊。
本还有四具换命偶的乐正邢文,一下子就成了孤寡老人,独立于寒铁雪花晶前,满目颓然,他的结局在金莲呼啸却未果后,就已经注定了。
“失败了。”乐正邢文双膝跪地,自嘲地笑着,凭借着阴谋诡计纵横朝野数十年的他,在今天,终将迎来结局。“终归还是失败了啊......”
深吸一口气,敦煌平复了心海中的震撼,将碧尔交给钟世擎,单指向天,形影不离的黑鞘当即烁出锐利,转瞬间,他已来到了乐正邢文的跟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能拿回原本属于我们乐正家的东西,我愧对列祖列宗。”迎着锋芒,乐正邢文抬起头,扬着苦涩的微笑,寒声道:“命运所向之人,看来还是钟家小贼啊。”
语毕,乐正邢文将脖子直接撞上了敦煌的剑刃,削铁如泥的锋芒让他瞬间身首异处,红艳的鲜血,第一次泼洒在大地之上。
“飒!”冷不提防地阴风怒号,以黑雾为主导的妖风顿时汇入峡谷之中,缠绵于乐正邢文的尸体上,被敦煌一剑斩碎。
至此,峡谷外苦战已久的百人军在失去了六十二名战士后,终是迎来了胜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