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迹
“说说,有什么在困扰你?”面带微笑的敦煌双眸澄清而真挚,小心翼翼地摆开已经陷入决胜之局的象棋棋盘,抽来其下方的短凳,他静静地坐在了满脸深沉的碧尔身旁。
“我只是一直都没想明白那件事而已。”碧尔坐直了腰杆,一脸怒意稍稍退却,进而转变成毫不掩饰的疑惑:“原本我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恩将仇报而已,可后来我却是越想越不对劲。敦煌,你也是人,能帮我分析一下么?”
这不是敦煌第一次被满含期盼的眼神久久凝视了,而每当到了这种时候,他总会一改往常对话时的轻率,转而开始语重心长。
敦煌抿了抿嘴,脑海中旋即闪过无数个偏向阴暗的解释,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程度最轻的几个字:“我们人有一句话叫作‘非我同族,其心必异’,光是这句话,就足够解释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难道不是同类就不可共存么?如此霸道的待人处事,我真不知道你们人是怎么总结出来的。”碧尔丝毫不掩语气中对于人类的蔑视。
“很多情况下,看一件事不能单从字面意思下手,如果是这样的话,其背后很多博大精深的道理就会被主观地忽视了。”拨开镂窗前朦胧的轻纱,一边说着,敦煌一边将注意转向了窗外已然打起哈欠的雪儿。“陪我出去走走吧,反正你应该跟我一样,都是个夜猫子。”
敦煌僵硬的转场并未勾起碧尔的不满,光是顺着前者外向的目光,她就已经明白其会释出邀请的根本缘由。拍拍大腿,碧尔一点也不拖沓地站了起来,前脚微探便化烟影,转瞬落了马车,敦煌紧随其后。
“吃饱了么?”嘴捧油腻的雪儿刚接过由李昭苒递上的一盆清水,敦煌的宠溺之音便是旋即响彻耳畔,让雪儿激激灵打了个颤。
只觉眼前突显一阵模糊,那仅剩单臂的身影就这样形显,他本该是从马车上下来才对,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直接从火焰中走出来一样。
“恩,吃饱啦。”撇开那阵莫名的诡异,雪儿冲着敦煌甜甜一笑,重返稚嫩的天真脸庞映出得只有满足。
“吃饱就行。”那宛若丝绸般的银发着实让人爱不释手,每每迎上雪儿的倩影,敦煌总会情不自禁地抬手揉揉她的头。至于旁边那个已经打起鼾来的小徒弟,对于敦煌来说,也就只值一脚。
“啊。”无辜的姜乐冥原本还在浅睡,突然就飞起摔了个狗吃屎,直接把自身睡意跌了个细碎。
吐掉满嘴的泥泞,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却看见敦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上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柄匕首,正蹲坐在地上,用它画了个完美的小圆圈。
姜乐冥知道,每每当敦煌握上匕首的时候,他就在传授自己更进一步的技巧。于是乎,他也顾不上一脸的尘土了,赶忙坐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敦煌手头的一举一动。
只见敦煌在用短匕雕出一圈清浅的土坑后,用小拇指扣着匕首刀柄,同时食指轻扫锋锐,自上割出一点猩红小口。等血成水珠状,他反过手掌,仍由血滴下坠,同时五指张开,撼落虚空。
玄妙之处就此绽放。只见那滴鲜血突然凝固半空,于高速旋转中逐渐变成扁平的形状,中心为空,从外表上看,就像是一枚恰好符合泥坑大小的戒指。
血戒再不作停留,一路下坠,径直陨入泥坑。刹那间,本直径不过一厘米的戒指竟是掀起足以震慑人心的凌冽,呈几何数倍扩大的血红圆周不消数次呼吸,便已连着杀人于无形的万千锋芒围住了众人所处之地。
“不论是什么样的唤灵兵器,在受到其主人的鲜血滋润后,便会爆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天之技。其威力取决于主人愿意献出的鲜血数量与唤灵兵器本身的品质高低,在背水之战时往往有着奇效,但由于其后续对主人的副作用过大,因此慎用。”
这是威严且不点分毫情绪的空灵,也是仅仅诉说给姜乐冥一人聆听的教导。反观火焰那头的敦煌,此刻只是随性地将匕首抛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姜乐冥的跟前。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敦煌驱出的剑气足以涵盖方圆近二十米有余的距离,在此范围内,只要是有任何风吹草动,敦煌总能第一时间发觉,甚至控制剑气于瞬间将其泯灭。“我和碧尔出去散散心,你们如果没什么别的事,就早点休息,明天就不会这么早扎营了。”
“好的。”雪儿先是点点头,随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转而望向了安坐一旁的李昭苒。感受到来自雪儿执着的好胜心,李昭苒无奈地笑了笑。
“来吧。”拂开轻纱,随着两道倩影的转瞬即逝,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局即将再次打响。
“走吧。”徒见两点碧绿自幽深中缓缓亮起,敦煌轻叹一声,看似随意地挑了一道直入森林的路径,领着碧尔便是一路远去,不作过多停留。
敦煌没有选择来时的那一条路,而是在一个残破不堪的十字路口选择右转,往森林深处走去。在他们远去的身影背后,一张崭新的木板告示正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内有妖。
字迹刚干。
“说说吧,这歪理背后能有什么博大精深的内涵?”枝叶丛生的静谧中,是碧尔以清幽的声音率先打破僵局。
“你毕竟不是生于人类社会,我也不奢望你能一下子就懂这些东西,但既然你问起,我就跟你说说吧。”
顺手拨开眼前碍事的枝桠,同时其混色双眸微瞥过土地上那细小的痕迹。不一会儿,敦煌这才再次叹息道:“在很多时候,同族与异族的区分并不是按照种族来分的,而是彼此之间的利益冲突。”
“当一个人想要赚取足以让自己衣食无忧的功名,却没有与之相对应的根本实力。此时,他所需要的就是‘异族’,哪怕这个‘异族’从来都不存在,只要有心,那些人总能捏造出一个两个受大众承认的异族,而当中的过程,我把它叫做‘妖魔化’。”
“其实说白了,不管你是人,是妖,是什么八竿子都打不着边的东西,只要其身份被妖魔化到了能够混淆常人认知的程度,这些身份在他们的眼中,旋即便成为了异族,便成为了纯粹的恶。”
“即使那些人一生安分守己,乐于助人,拥有很多人望尘莫及的美好品德,一旦其在众人心中的身份被玷污了,他这辈子都很难翻身。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谣言的洗脑程度,要远超真相,也更易引导多数人的倾向。”
“铲除一个真正的祸患,与铲除一个被捏造出来的祸患,两者间的孰难孰易,高下立判。尤其是对于那些急于向皇帝表现自己的官员来说,所谓没有麻烦也要制造麻烦,这样以来,哪怕是一些无能的人,只要有一定量的人际关系,或者说有一定的资金,同样也可以坐上高位。”
“在这一个只注重结果不重过程的氛围中,没有人会去仔细考量那个被铲除的妖孽究竟犯了什么错,只需要知道他是妖孽,而那个人是铲除妖孽的功臣就足够了。”
“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敦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匆匆闪过一阵颓然。“而碧尔你,就成为了那些人迈向成功的借口与垫脚石。”
语毕,敦煌再没有拨开那最后一道蒙眼的绿叶,他反而是用脚尖轻轻点上地面,托着碧尔轻飘飘的身影,于无声无息中跃上大树枝头。俯视着整片森林,碧尔终是看见了其中那忽隐忽现的点点火光。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在这森林边界扎营么?”敦煌没有将注意投向一旁面露沉思之色的碧尔,而是靠着粗壮树干缓缓坐下,嘴角挂着冷漠的微笑,自问自答道:“因为今晚上就会有一场自编自导的戏码上演,好好看看吧。”
独属于敦煌的低沉刚一远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林间窜动的火光,凝神望去,那是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队,队内共有十八人,为首的那位气沉如山,哪怕是再怎么蓬松的长袍披在他身上,都隐隐有快要被撑爆的迹象。
他们保持着圆形的队伍缓缓前进,似月亮般被捧在圆心的那位男子穿着虽算不上奢侈,但也华丽至极,绚丽的天蓝配上金色条纹,行走在丛林之中,哪怕不借助火光,也同样夺目。
他们的目标尤为明确,一路的驰骋不拖泥带水,似乎是认准了一条道便直接走到底,不停留,也不四围观望。
而敦煌与碧尔所在的这颗大树,正好就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这是肉眼上作出的判断,而实际上,这棵参天大树,其实就是他们那一行十八人的目标所在。
“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碧尔阴沉着脸,没一点好气地寒声问道。
“三尾狐。”不点拖沓,敦煌当即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三尾狐?为什么?它不是连你们人类都公认的最人畜无害的妖精么?”碧尔不禁皱了皱眉头,看着那仰望星空的敦煌,深感不解。
“可它们的头跟九尾狐差不多啊,而且两类都是狐妖,不是对其有一定研究的人,还不一定判断得出二者之别呢。”敦煌抿了抿嘴,从腰间取出一张黄卷递给了已然蠢蠢欲动的碧尔。“再加上‘一点’修辞,别说是九尾狐了,恐怕连狐王他们都吹得出来。”
摊开黄纸,展现在碧尔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黑字,里面详细记载了这只狐精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么恶劣,究竟有多么人神共愤。当然,在行家面前,这些字表述的却只有荒唐。
“或许这张纸上面唯一的良心,也就只有前半段对于三尾狐的描述了。”敦煌啧啧嘴,眉眼中显尽揶揄。
“为什么会有人信这种东西......”
“因为这些人吹得是妖精,是普罗大众都不太熟悉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添油加醋就足以引起恐慌;但如果吹得是人,那就要费上一定的功夫了。”
这张黄纸之所以会在兜兜转转中来到敦煌的手里,其中最要感谢的那位,实际上是前些天刚到访邯国的瑾峡大臣:侯明芳。这是在他离开邯国的时候,敦煌顺手抽来的。
除却黑字前半段对于三尾狐的夸张描述之外,其后半段则表现了某些人勇于为民除害的决心,连同着日期一并给了出来,这才成就了此刻的守株待兔。
“三尾狐的巢穴就在这棵大树下。”伸出纤细白嫩的玉手,碧尔很轻松地感受到了来自地底的生命悦动。
“我知道。”敦煌轻笑一声:“所以我才选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