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攻(下)

  与城外的喧嚣不同,县城里反映得始终很沉寂,一种古怪的安静,笼罩在整个城市上空。与前面几座县城不同,这边的守军既没有出城打一仗,也没有高身喝骂威胁,或是央人出面说项谈赎城的事。在面对攻城时,也没有第一时间抛洒出箭雨,向攻击方射击,以至于屈世公不得不怀疑,这城里的人是不是早就被吓破了胆,连反抗的意志都没了?
  从逻辑的角度上他当然不支持自己这样的想法,四大家家业俱在,即使为了保存家业也得打一仗。光是那几大家的家丁仆役,也足以跟白衣军周旋一阵。可事实就是,城头的防御措施迟迟没有动作,反倒是城下的弓箭队开始朝城头射去箭矢。
  白衣军在之前的战斗里,缴获了不少官军的弓箭,但是在箭手上其实还是比较缺乏的。少数在官军里的白衣教徒,剩下的主要是山里的猎户,或是绿林盗贼响马之类,再不就是武林高手。他们的射术高低不同,最主要的问题还是配合。
  始终没有过团队配合训练的白衣军,在放箭这个环节其实也是各干各的,属于真正的“乱”箭,大家谁觉得时机合适就发箭,并没有号令指挥。箭射的不少,但是比较稀疏,没有那种密集箭雨的惊人气势。由于他们位于下方,仰射难度较高,即便是好射手,也要打一个折扣。
  大部分箭枝都落在了城墙上,箭头与城壁发生了亲密接触,随即便无力地掉下来,若是由高手射出的,可能会钉在城壁上,但也没有用。少数的箭射上城头,也大多被盾牌或垛口所挡住,只有极个别的倒霉蛋,会在这样的箭雨里中招。
  那些老人和孩子一开始奔跑时,是有些犹豫的,不管多信教或是多无奈,在这种时候肯定会因求生的本能,而对这种送死行为有所抵触。但是当他们发现并没有什么致命的攻击降落在自己头上时,即使最胆怯的那一部分,也渐渐变得勇敢,认定是神灵之力在发挥作用,自己真成了不死之躯。脚步开始加快,向着城脚下飞奔而来。
  冯素珍此时就站在城头,在她身边则是担任护卫的雄霓。阿史那永忠在其他城墙坐镇,四大家的家主也已经上了城,担任指挥。一些箭射上来,被身边的衙役护卫用盾牌接住,一名男性捕快还有几名民夫青壮中了箭,其中一人,距离冯素珍所在位置不足二十步。
  作为一个文士加上女子,不管学问多好,胆气多过人,这种场合总是没什么机会见到。雄霓见她面色发白紧咬嘴唇的样子,连忙道:“大老爷,你且先下去,到衙门里指挥战斗就好。这里交给我,没问题的。”
  “雄捕头,我当然知道你的手段。但是本官如果离开,大家又会怎么看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说实话我也有些怕。我也是个凡人,自然会怕死会怕疼,这些不必要隐瞒,可是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没有其他路走,不管多难,我都会守在这里,与大家共进退!”
  话是这么说,但是佳人此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长安就在对面,我……不能离开。他或许能看到我的,我不能让他看不起我,觉得我太没用。他不在,这个城池我要保护起来,毕竟这里……还有他的娘子。
  她颤抖着拔出腰间的文士剑,吩咐道:“大家不要慌,听从我们这边队官的号令,当他下令放箭时才可以放,否则一律军法从事!”
  之前靠着柳长安在县城里推行的残酷制度,整个县城的纪律性和服从性,都远比其他县城来得好,算是个半军事化军镇。所以那些四大家的仆役虽然紧张,但是却没人敢违抗命令,擅自放箭。
  四面城墙都有阿史那部下的军官负责指挥。他们是打老仗的战士,眼光毒辣,对于弓箭的射程和威力都有着超出常人的认知。对于城下那种稀疏火力,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一些士兵小声嘀咕着:“太慢了,太慢了!这么慢的部队怎么能当先锋,等他们跑到城下立起云梯,那怕不要等到晚上。”
  整个县城就在这种被动的挨打等待中,忽然炸响。就像是一头沉睡多年的巨兽,忽然睁开了眼睛。金锣之声,瞬间在城头响起,伴随着锣声,便是阵阵雄壮有力的鼓点,在鼓声的催促下,由公人捕快、四大家护卫以及胡人骑组成的守城军,终于开始了他们的反击。
  箭如雨发!
  像屈世公这等白衣教老人,或多或少,都有和官府打交道的经验,乃至组织叛乱的事也干过。阵前遭遇过官兵或是弓箭,但即使是这些人,也不曾想到,官兵的箭会来得这么疾这么密。
  明亮的天空瞬间一暗,无数黑色的飞蝗如同乌云,挡住了太阳。空气中莫名响起了嗡嗡声,奏响死亡的和弦。
  那些担任先锋的部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只听到了这阵声音,看到了无数的黑点,紧接着便迎来了人生的终点。
  名叫何三青的老人,今年已经六十岁,在晋州这种地方,能活到这么大年纪就已经算是长寿,但是他一点也不快乐。他的儿子被拉到军前当夫子,为朝廷打西戎输送粮草,再也没有回来。儿媳妇改了嫁,孙子留下来,没多久就饿死了。他成了没人过问的孤老,除了念经入教,他已经不知道去哪寻找人生的意义和帮扶。正是白衣教的守望相助,才让他活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饥荒,包括这次瘟疫。
  他相信白衣教,相信自己死后可以托生个有福人家,就像他相信自己可以刀枪不入一样。他甚至想着,在攻开这座城池后,自己可以找个女人,再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只要有战功,这个要求他们会同意的。
  他这一队人有二十个,老人六个,其他都是孩子。基本都是生面孔,彼此不识。在那一阵嗡嗡声响过之后,一阵嗤嗤之声,何三青只见身前身后的同伴,就这么全无征兆地倒了下去。雪白的军装上落满箭杆,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色军装。
  老人迷惘地站在那,竟是忘了逃跑和害怕,只剩了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大家不都是受了法水,不死之身么?为什么他们都中了箭,然后又倒下去,自己却又没事?
  他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他茫然四顾,望着周围一片倒地白衣时,一支箭贯入他的口中,自脑后穿出。老人的身体一阵摇晃,随之也倒向了大地。他的眼睛大张,手向前伸着,似乎是想问:为什么法术失灵了?只是再也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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