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三)

  书房内,陈起望闭眼沉思,不做声色。柳长安所说的话,他当然也相信是事实,灾民生变是大周境内常有的民变事件,从官军到地方,都有一套相关的处置方略。通常而言,即使发生民变,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这是群没经过训练的百姓,手上也缺少武器,只要有官兵提前布置,不足以为害。
  四大家自己,也有自己的杀手锏,如果灾民真的涌进西城,迎接他们的只会是死亡而已。可是这不代表他对这种结局可以不在乎,四大家所藏的底牌都是见不得光的,一旦被灾民逼出来,善后的代价难以想象,远不是发的这点国难财能弥补的亏空。
  更为甚者,则是柳长安的分析,“四大家家大业大,朋友自然多,但是冤家也未必少。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觊觎员外财富的奸佞小人,怕也不在少数。如果他们勾结乱民,趁火打劫,四大家怕是也少不了伤筋动骨。况且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一旦防备不周,被一群难民冲到家里,那下场是什么您很清楚。好瓷器不碰烂砖头,您有家有业,有金银财宝如花美婢,他们是一无所有的穷鬼,只要在贵府上出入一圈,最后损失的还不是您的家业和名声?不知有多少财产会因此下落不明,不知有多少女眷会含垢自尽,这些想必不是您和其他几位家主想看到的吧。”
  “就算您的戒备森严,能杀掉他们又怎么样呢?现在闹的不光是饥荒,还有瘟疫啊。一旦死伤过重,瘴疠在西城蔓延开,那又该如何?陈翁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学生说的,不是虚言恫吓,而是眼前的难题,不可不防。”
  “问题是,这生意我不做,别人也会做。”陈起望睁开眼睛,直视着柳长安道:“我并没有把握说服其余三家,最多只能是尽力而为。可是一旦三家拒绝,只凭陈家一家,是托不住这个粮价的。而且整个晋州,又不是只有我们四家做米粮生意。灾难一起,这些商人想必已经闻风而动,囤粮不售,只等着大灾来时,大发一笔。我们低价出粮,他们趁机吃进,又有多少粮食,可以补上这个缺口?”
  “陈翁放心,这生意只四大家不做,学生就有把握让别人也做不成。这次的生意,你或许少赚一点,但是总不至于亏钱,只要把这次的灾难度过去,官府于四家自有所补报。”
  “补报,算了吧。于官府的补报,我们并不怎么在意,也不期待。不过我对柳师爷你这个人很欣赏,如果你不肯做师爷,而是到我家里做个掌柜,我倒情愿分一成股份给你。”
  “多谢陈老爷厚爱,我这个人性子不适合做生意,做了掌柜,就要每天盯铺子,盘货看帐本,实在太辛苦了。实不相瞒,我自己在京城就开酒楼,很清楚生意艰难,还是当个师爷好,大多数时候可以混日子,偶尔忙几天,也不是不能忍受。”
  陈起望一愣,“怎么,柳师爷自己也做生意?”
  “是啊,在京城里开一家天然居。”
  “天然居?天然居那位柳东家,居然是柳公子?”陈起望的两眼一亮,似乎来了很大精神,“老夫虽然在平遥,可是天然居的名字也是听过的,有行商说过,这辈子一定要到天然居吃几次大菜,才算没有白活。没想到,天然居的东家,居然在我们平遥做了师爷,人生无常,实在是难以想象。不知道柳师爷有没有兴趣,在咱们平遥也开一家酒楼。”
  “这个想法确实有过,不过场地和人员,都还没有,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学生想的是,以官府的名义开一家酒店,所得盈利,就算做县衙门的公费。毕竟我们衙门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穷。只要能发财,就得试试看,这是第一步,未来学生还想着,为整个县城找到财路,让啊咱们平遥百姓过上好日子。”
  “说的好!”陈起望拍掌道:“柳公子不愧是京里来的大商人,眼界就是与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不一样。别人一看到这个穷地方,第一想到的就是跑,再若是心思坏些,胆子大些的,就想着在这穷地方身上,捞摸出几文银子。像柳师爷这样,居然想着怎么让一县百姓不再受饥寒之馁的,实在有限。”
  “有限,那就不是没有了?莫非学生之前,也有人这么做过,不知结果如何?”
  “很惨,身败名裂,自己也一命呜呼。不过老夫相信,柳师爷和那个人不一样,不会走上他那条路,对你,我有信心。柳公子说的事,老夫会考虑,不过事涉四家,非老夫一人一言所能决,请柳公子给老夫一些时间。”
  “这自然是应该的。”
  “来人,拿老夫的名贴,请其他三家家主,来我府上议事。柳公子,你也且去休息一下,我们等午饭的时候再谈。”
  柳长安点头,随着仆人先到客房,直到午饭时,才被叫出来。
  虽然是午饭,但席面已经很是丰盛,鸡鸭猪羊无所不至。其他三家的家主之外,家中出挑的子弟也各自来了一两个,而陈家这方面,出面的是陈家一个名叫陈志高的年轻人,人生的很精神,看上去精明干练,一望而知,是极出色的人物。在四家子弟里,怕也算是人杰那一类。
  介绍之下,柳长安才知,这个年轻人是陈起望的侄子,算是近枝子弟。由于陈起望无子,这个侄子在大多数人眼里,就被看成陈家未来的掌门人。乃至于四大家子弟应酬时,他显然也处于主导地位。
  四大家彼此联姻,这种聚会跟家宴很是类似,柳长安这唯一的外人,身处人群之中,地位就有些尴尬。酒席上,几家当家人于柳长安倒颇是热情,并没有任何慢待,说的也都是些闲话,没有人提及这场瘟疫以及县城里的难民,仿佛这一切都不存在。
  柳长安也知道,这种时候大多不会谈正事,真正的要紧事,应该是在酒席之后的单独见面时才会提及。可就在他以为整个宴席就会在波澜不惊中结束时,意外发生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