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季凝自幼被圈在季府东南角的那处小院落里, 绝少出门。
  曾经她最大的乐趣,便是翻看父亲季海的藏书。
  季海的藏书不少, 大半被季凝看过。
  或者囫囵吞枣, 或者感兴趣者温故而知新。
  季凝的记性又极好,只要是过目的内容,便会印刻在脑中, 经久不忘。
  她最喜读者, 莫过于游记。
  季海收藏的书中,游记之类算不上多, 比简铭的藏书自然比不得。但因为季海的藏书颇多, 算下来季凝也着实读了十几本游记在腹中。
  这十几本游记, 将大齐以及大齐周边的风物、人情、景观等等都囊括了, 连海外诸岛都有所谈及。
  既言风土, 当然会涉及到人物。可是季凝努力地回想, 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哪本书中涉及到过“贺琳琅”这个名字。
  关于卫国,也就是现在的威州的一些事, 季凝倒是读到过的。
  难道是因为故卫国被灭, 所以卫国的著名人物也成了忌讳?
  算起来, 卫国被先帝灭国, 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吧?
  那么那位贺琳琅……
  “那位贺前辈……”季凝小心地探问。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简铭轻叹。
  季凝心口一滞。
  虽然已经猜测到这个结果, 但当真听到, 她还是觉得心里不好受。
  而且, 观简铭的神色……
  “我年幼的时候,曾与贺姨相处过。”简铭看懂了季凝的疑惑,幽幽道。
  季凝听得惊怔住。
  她完全没想到, 简铭竟然与贺琳琅熟识?
  都称其为“贺姨”了, 能不熟识吗?
  这事太出乎季凝的意料,她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继续聊下去了。
  简铭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深深地看了季凝一眼,柔声道:“夜深了,回去安歇吧。”
  说着起身,想送季凝回去。
  季凝也随着站起身,却立在那里没动。
  简铭面露不解。
  季凝大着胆子迎向简铭的目光:“侯爷还要歇在书房吗?”
  面对如此直白的季凝,简铭一时之间很有些无措。
  他不自然地眼神往旁边瞟了瞟,更觉得自己这般,对不住季凝。
  “是。”简铭从来没发现,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说出来竟这么费力。
  他其实还可以将很多很多理由可以摆出来,比如他可以说他公务繁忙,还可以说他需要处措庶务……可是那些话,让他此刻再对着如此坦率的季凝说出来,他都觉得无地自容。
  “我知道了。”季凝努力挤出一个平和的笑容来。
  “那我不打扰侯爷了,”季凝说罢转身,“侯爷不必送我,有韩乙他们保护我呢!”
  她这是要自己折返的意思。
  简铭心中一痛,脑中一热,右手猛地攥住了季凝的小臂:“凝儿!”
  季凝身体轻颤,不知是因为那声“凝儿”,还是因为简铭手上的力气。
  简铭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慌忙松缓了手上的力气。
  他以为他捏疼季凝了。
  虽然松缓了力气,简铭的右手仍虚虚地扣着季凝的小臂,不令她脱离自己的束缚的意思。
  季凝垂眸,看了看小臂上的那只手,修长的手指,有力的手……哪里像是不久前还伤得那样厉害的?
  “侯爷的右手,好了?”季凝问道。
  她不愿简铭继续纠结于歇在书房里这件事,而给两个人之间更添愁绪。
  简铭方才一时忘情,扣了季凝的小臂。
  原本他并不后悔这般做,更不肯让季凝逃离,现在被季凝这般问,简铭的右手便有些退缩。
  右手五指虚握进掌心,并不觉得如何疼。
  谁能想到,就在几日之前,那里曾经鲜血淋漓?
  “……好多了。”简铭道。
  “好得这么快?”季凝奇道。
  她禁不住转身,拉了简铭的手,扳开右手掌心细看——
  灯烛的亮光之下,简铭的右掌心中只有浅浅的几道交错的痕迹,昭示着之前所受的伤。
  季凝诧异:“竟真的好了?”
  她抬头,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简铭被她瞧得不自在。
  被那么一双眼睛那样瞧着,简铭很有种自己之前撒了谎、骗了她的错觉。
  “我没骗你!之前确实伤着了。不过我……体质特殊,受了伤也比旁人愈合得快些。”为了自证清白,简铭不吝惜说出自己的秘密。
  季凝忽的失笑。
  她没想到,简铭竟以为自己在怀疑他骗她。
  “我知道,侯爷不会骗我。”季凝朝简铭笑得温煦。
  简铭:“……”
  怎么觉得更对不住她了呢?
  季凝没注意简铭神色的不对劲儿,她在脑中极快地回想着。
  “原来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特殊体质!”季凝喟叹道。
  “什么?”
  “话本子上说,太宗皇帝昔年征战四方,往往因身先士卒而受伤。亏得太宗皇帝体质特殊,伤势愈合有如神助,哪怕是重伤,也会很快好起来。人人皆说太宗皇帝是真命天子,有老天护佑。”季凝道。
  简铭微窘。
  他是真不想让季凝读过这种话本子啊!
  再有,这种话本子显然是皇家授意,用意就向民众传扬大齐受命于天,让百姓安心于接受大齐姜氏的统治。
  写就写吧,偏偏要把太宗这个特殊的体质写进去——
  难道除了这个,就找不到别的,大齐姜氏受命于天的理由了?
  简铭颇觉头疼。
  季凝却是高兴的,替简铭高兴:“我以前还担心,侯爷久在沙场上,刀枪无眼呢!侯爷既有和太宗一般的体质,便是受伤也不怕了。”
  “不受伤是最好的。”季凝忙着又补上一句,生怕少了这一句,简铭就真的会在战场上受伤。
  简铭闻言,说不感动,是假的。
  季凝是发自内心地在意他,而不仅仅是出于常胜侯妻子身份的责任。
  简铭又觉得心口发烫了——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让他无比动心的女子,他此刻合该将她拢进怀里,他合该不止保护她,还让她知道他有多么喜欢她……
  可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面对喜欢的人,想抱却不能抱,何其残忍?
  简铭知道,他必须继续对自己残忍下去。
  唯有如此,季凝才不会有机会知道两个人之间可能的尴尬的关系——
  若是季凝知道了那层关系,又让她如何自处?
  简铭宁愿自己承担下所有的苦痛。
  深吸一口气,简铭状似对季凝的一番话颇为无奈。
  其实,内心里究竟对什么无奈,只有他自己清楚吧?
  “太宗皇帝的事,都是后人杜撰的。”简铭如此说着,还顺带丢给季凝一个嫌弃的眼神。
  那意思,这你都能当真!
  季凝却不以为意,笑得眯了眼睛:“我知道啊!多半是皇家杜撰出来,用来显示大齐得天下是名正言顺的。”
  “这话可不许出去乱说!”简铭故意吓唬季凝。
  “我晓得的!”季凝朝他撇撇嘴。
  那意思你把我当傻子的吗?
  简铭笑笑,手掌虚握了一下。
  又想揉她脑袋了,怎么办?
  每到此时,简铭就特别盼望季凝的头发能有那么一丝丝不整齐,如此,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替季凝理一理头发,顺便摸一摸季凝的脑袋了。
  “太宗皇帝的事是不是杜撰的,且不管他。只要你的是真的,便好。”季凝由衷道。
  只要你的体质特殊是真的,伤口愈合得快是真的,便好。
  简铭听得明白。
  季凝如释重负的表情,更不掺杂分毫的伪装。
  简铭更看得明白。
  他现在不止想揉一揉季凝的脑袋了,怎么办?
  这可真是折磨人!
  明明,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与她亲近,任谁也管不着的!
  简铭很觉心内煎熬。
  季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双手擎起了简铭的右手,凑到了眼前,端详着。
  简铭便顾不得煎熬了,而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和季凝越是相处,对于季凝的心思,简铭便越是察觉得清晰。
  而季凝对他的心思,似乎也愈来愈洞彻。
  这种堪称心有灵犀的感觉,该让人觉得高兴才是。
  简铭这会儿却高兴不起来。
  季凝端详了几息简铭掌心的伤痕。
  果然,她幽幽地开口问道:“侯爷的伤,是攥碎了什么物事,留下的吗?”
  简铭:“……”
  他能说,这丫头太聪明了吗?
  季凝抬眸,黑曜石般纯黑的瞳子,锁着简铭的双眼,让简铭想编排什么谎话来应付,都觉得心内愧得很。
  简铭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办法把谎话说出口。
  那双纯黑的瞳子,真的太像……
  几种情绪瞬间交织在了一处,让简铭的内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子叫破釜沉舟,或许也可以叫做自暴自弃的,强烈的念头。
  “若我告诉你实情,你会如何?”简铭的声音很沉,让人心底发沉。
  季凝的嘴唇泛白,心中的那个猜想,已经突突地跳到了舌尖,只差一点点,就要蹦跳出来。
  “我只要侯爷的实话。”她说。
  简铭沉默了两息,缓缓说了一个“好”字。
  他低垂了眼,两扇睫羽在眼睑下投下了两团阴霾。
  季凝得心底涌上一股子难过,她极想拂开那两团阴霾。
  简铭的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
  季凝感觉得到。
  那些秘密,简铭不是不能告诉她;而是不敢告诉她,不舍得让她和他一起分担。
  “我是侯爷的妻子,夫妻应该同心。”季凝定定地凝着简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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