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刚入五月,许思名和杨博远才在异国他乡同时松了口气儿,他俩连轴转了数月,才把公司扎下根儿以来接的首个大单搞定。
  小型庆功会结束后,杨博远便“勒令”许思名放了大假,他自个儿好歹春节时休了个足够长的假,可这货却是天天耗在公司,压根儿没见他回国探个亲啥的,杨博远哪里知道,他现在哪儿还有所谓的家。
  当然,人道上的关怀是一方面,这样的个人突出主义不被允许也是一方面。
  许思名当时将全部精力投入这份事业,以填补他其他方面的挫败与空虚,后来接下这单大项目,更是激发了他浓厚的兴趣和斗志,人情世故方面他自然无暇多想,现下看杨博远的态度,再抽身出来琢磨一二,自然也能明白其中的微妙,于是便爽快的答应了。
  姥姥的忌日快到了,清明他也没顾上回去看爸妈,安排回趟国也就这么一件要紧事儿了,而且挑这个时候去,也正好避开了那些不想看见他的人!
  ***
  回了故乡,办完正事儿,漫长假期竟还让他犯了愁,于是他便也玩了一把缅怀青葱岁月的梗,少时就读的学校,去过的地方,见过的美景,吃过的美食......走了这么一遭下来,竟是悲欢离合,五味杂陈,不过也舒心宽慰了不少。
  这晚,许思名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舒坦的躺靠在酒店大床的床头,百无聊赖间刷起手机,原本倒也没打算看朋友圈,只是下意识的点了进去,划了两划就瞅见谢宇刚刚发的一条状态——三张照片加一段配字。
  照片是:一大桌子佳肴酒水;一大家子亲朋好友;还有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
  写的是:闺女儿满周岁啦!辛苦我的老婆大人【爱心】关键是,不负众望为咱家再添新成员【鼓掌】当然,这个也要感谢我自己【害羞】哎呀总之今儿太高兴了,大家伙儿吃好喝好啥都好!
  许思名心下是一动,又点开第三张照片仔细看了看,小姑娘生的白白净净,乖巧的窝在妈妈怀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知正好奇的望着什么,娃的爹妈乐的眉笑眼开,谢宇一手揽着自个儿媳妇儿,一手意有所指的搭在她小腹上。
  一个可爱的小生命,还是与自己有过交集的,许思名面儿上的表情都温柔了许多,去年这时候,他跟林莫挑了一晚上小衣服小玩具,给谢宇寄了过去,他还记得那人兴奋的就像是自己有了小孩儿似的。
  想到那人...许思名又鬼使神差的将第二张大合照点了开,一张张人脸扫过去,却并未见到他熟悉的那张。
  大概是...太忙了,没有回去吧!
  这念头一闪而过,许思名不由得怔愣了一下儿,随后自嘲的摇了摇头,他退出照片,随手给谢宇点了个赞,便将手机扔在一旁,拎起搁在床头的那本书看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思名的手机毫无征兆的响了,他有些意外,他走了快一年了,基本没什么人会给他国内这个号码打电话了,况且他这趟回来也很低调,毕竟回的不是s市,连叶包二人他都没知会一声儿。
  许思名抄起手机一看,居然是谢宇,想必是刚才那个赞把人给招惹来的。
  “喂谢宇,好久不见,恭喜你了,这都二胎了!”前男友的发小给自己打电话,虽然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许思名还是从容淡定的先寒暄了几句,尽管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因一时激动,点了那个赞。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儿空气声儿,然后传来一个男人奇怪的笑声,许思名有些纳闷儿,连问两句:“谢宇?是你吗?”
  “嘿嘿嘿,许老师,原来你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嗝...以为你这样的贵人,眼里根本就装不下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呢!”
  许思名仔细辨认着,确定这就是谢宇的声音后,他不禁皱了皱眉,一来,这人说话的腔调一听就是喝多了,再者...这话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喝醉了?要不你先休息,有什么事儿咱们明天再说,别让你老婆担心......”
  谢宇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讲什么,竟自顾自的嚷嚷起来:“其实我早就想找你了...许老师,可我他妈的怂啊,都...都不敢替自己兄弟鸣一句不平,他做过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儿吗?啊?你要这样...这样对他?!你们这些高知儿...才俊,都他妈没良心的吗?”
  撒着酒疯的埋怨断断续续冒出来,许思名也明白了这人今儿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没吭声,默默听着谢宇打完酒嗝,难受的哼唧了几句,又继续说道:“那小子死要面子的很,就为了你,跑来跟我借了二十万,这也罢了,他居然...居然又回那地方唱歌去了,那里头...呵,那里头有些人看着人模狗样儿的,其实都他妈是人渣!小莫刚过去啥也不懂才去那儿讨生活,但他要真是那样随便的人,怎么会揍了那王八蛋一顿连工钱都不要就走人,现在居然又......呵呵呵,我他妈哪来的傻逼哥们儿,嗝~”
  “这傻子...这傻子还从没主动开口跟我借过钱呢,多难的时候都没有...呵,你说你凭什么?还这么对他?你他妈还是个男人么......”
  “老公?你给谁打电话呐?哎呦你又耍酒疯呢是吧,手机给我,别闹了......”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呃...内个,是许老师吧,不好意思啊,谢宇他喝多了,不知怎么就打到你那儿去了,他要是胡说八道了些啥你别往心里去哈!”
  “嗯,没事儿......”许思名被醉鬼劈头盖脸的指责和一些不为他知的事实搅和的脑袋发懵,好半天才意识到电话还连着线,“那...你安顿他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诶好,许老师,实在不好意思!”
  挂断电话,许思名直挺挺的坐在酒店的大床上,脑子里全是刚才谢宇的醉后真言,虽然语无伦次、不甚悦耳,但不影响他听明白。
  原来那二十万根本不是什么奖金,是他借的,拐弯抹角的放我这儿又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顾及我的颜面,打算一声不响的帮我承担吗......
  酒吧又是怎么回事?那个waiter好像说过,林莫是因为跟客人闹得不愉快才离开的,是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还打了人?那这次又为什么回去......
  不是遇到了更好的选择吗?不是要舍弃我了吗?为什么还要为我做这些......
  可那些照片、那段录音、还有那个人的话......
  许思名极度混乱了,他将脑袋埋进臂弯里,拼命回想那晚与林莫在家对质时的场景,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逃避和封存的记忆,可当一点点揭开来的时候,却发现只剩残存的痛楚与绝望......
  林莫当时有没有解释过什么,甚至他自己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或许...那样先入为主的极端情绪下,说出的话根本没经过理智的允许,更听不进对方任何一句多余的辩解。
  许思名扬起头搓了把脸,对自己的选择性失忆痛恨不已,他其实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手已经不受控制的点开手机,订了一张次日飞往s市的机票......
  ***
  许思名隔街望着“遇见”的店门,到了此刻,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难道是冷静了一年,才想着平心静气的听对方一句解释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谬,又或许...只是想看看他。
  许思名穿过马路,在“遇见”店外徘徊良久,想着要么透过玻璃窗看那人一眼,看完就走,然而现实并未如他所设想,他晃了几晃瞅了数眼,却并未捕捉到那个身影,也不知是玻璃反光,还是他自个儿心里发慌。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推门走了进去,昔日那么熟悉的地方,现如今,赫然透着一股子陌生的气息,布置的细微变化不说,吧台里的人,竟没有一张他认识的面孔。
  这是...换人了吗?许思名寻思着。
  店里客人不多,陌生的收银女孩儿依然热情:“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可以这边点单哦!”
  许思名回过神儿,走到吧台跟前,想也没想,顺嘴报了名儿:“一杯红茶拿铁,唔...在这儿喝吧!”
  “好的先生,您稍等!”女孩儿的笑容跟卉卉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她干活时的麻利劲儿。
  “内个......”许思名趁她不紧不慢打单的空档,问道,“你们...你们店长在吗?”
  女孩儿疑惑的抬起眉眼:“店长?他在仓库呢,您找我们店长是有事儿吗?要不您稍等会儿?”
  许思名心头一跳,原来在的...他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正准备找个位置坐下,就见一人从那扇隐蔽的小门里钻了出来,许思名猝不及防的对上那人的眸子,先是一怔愣,随即是难以言喻的失望——还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诶店长,正好,这位先生找你!”女孩儿柔声细语的喊了一嗓子。
  新店长也是一脸诧异,不过很快换上笑脸,迎了上去:“先生您好,我是这儿的店长,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许思名定了定神:“哦没...我只是很久没来了,这家店是换了吗?”
  新店长露出个恍然的表情:“哈哈,原来如此,不是哦,店还是原来的店,只是员工还有我这个店长,都是新过来的,唔,布置也换了换,客人看着也有新鲜感嘛!”
  “那能问一下...之前那个店长呢?”许思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丝毫看不出他的焦躁。
  “哦,你说小林吧,他走了,得走了...两三个月了吧!”
  “为什么?”
  “嗐~人家现在咖位不一样了,我们这样的小店儿哪还留得住啊!人出去镀了几趟金不说,还捧回来好几个奖,老牛逼了!”
  “诶诶,可我怎么听说他背后有金主,被包装好了,直接就是内个什么财团旗下品牌的活招牌了!”吧台里的女孩儿突然插话,两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
  “啧,你这小姑娘家家的,啥都不懂,就听八卦了,小林是真有几分能耐的,还当学徒那会儿,人聪明又勤快,有机会来了人自然能抓的住,他参加的那几个比赛圈儿里可都是很有含金量的,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围的,诶,你说是吧?”新店长冲吧台里另一个年轻的咖啡师小哥扬了扬下巴。
  小哥正端着刚给许思名做好的红茶拿铁,应道:“嗯嗯,我看了林店长那几个作品,内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望尘莫及!反正我做不出来,心理素质也没那么好......”
  “哈哈哈,瞧你那怂样儿,你还年轻,怕啥!”
  小哥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而看向许思名:“先生,您的咖啡好了,我给您送过去?”
  “哦不用,我自己来吧,谢谢了!”可话说完,许思名还盯着那杯咖啡,久久没有动作。
  “您跟小林认识?”店长只好又问,“是找他有事儿?唔...不过现在可能还真不怎么好联系上了,之前我是听廖老板提过一嘴,他现在应该不在国内,哎总之,人家今后走的路肯定不一样了!”
  “没,我就随便问问。”许思名没有抬头,只是心不在焉的应了句,随后又问,“对了,这儿之前的店员也走了吗?扬子和...卉卉。”
  “嚯,您还真是我们这儿的老顾客啊,小林走了以后不久吧,俩人前后脚走的,问去哪儿高就也不肯细说,不过咱这行流动性高也挺正常的,啧...指不定啊,还真是跟着小林吃香喝辣去了,呵呵呵!”
  店长说的挺起劲儿,为免尴尬,许思名愣是干巴巴的扯着嘴角笑了笑,以示回应:“行,那你们先忙吧,我去那边坐会儿就走,谢谢了!”
  “诶得嘞,想待多久都成,有啥需要随时叫我们!”
  许思名捧着那杯出自别人之手的红茶拿铁,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虽然...已不是他常坐的那一个了。
  杯中的树叶花样儿也很精致好看,他这个外行人看不出太多玄机,但若真要说出点儿什么不同,大概是少了那人手里的温度和情分,咖啡入口,红茶香犹存,却掩不住苦涩的浓烈。
  窗外的街景依旧熟悉,而“遇见”里却是改头换面般的陌生,仅短短一年光景,他如昔日一般坐在这里,却已不得不就着舌尖儿的苦楚,感慨物是人非。
  ***
  许思名没给自己太多逗留的时间,这一趟本就是一场心血来潮,或者直白的说...就是被荷尔蒙冲昏了头,更何况最后还是扑了趟空,知道他过得好...对,是跟那个人过得好,他有一丝欣慰,但更多的是酸楚。
  当然,丧是丧了些,可人终究是回来了,他还是挤着时间,打算去探望一下老师陆佑良,还有他为数不多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可不巧的是,这种临时邀约怎么可能逮的到今年业务红火、频繁出差的叶包二人,许思名无奈,只得骂了他们两句,然后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了自己老师的时间,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冒失。
  陆佑良很快给他回了电话,听语气还挺高兴,他告诉许思名自己在某会馆参加个研讨会,让他在那附近找个茶馆儿或者饭馆儿,等开完了会直接过去。
  挂了电话,许思名看了一眼陆佑良发来的定位,地方不算太远,不用紧赶慢赶,可怎么就觉着有些眼熟。
  等真到了地方,才知道为什么眼熟,背后那条商业街,可不就是他当时给林莫盘了店的那条街嘛......
  许思名有些哭笑不得,感慨造化弄人,便索性在这条街上摸排落脚的地儿,可溜达了半天,又不知不觉转回到那家店对面儿了。
  大概是去年中秋前后,包小凡给他发邮件说这店儿已经转出去了,还把钱给他打了过来,这会儿他微微扬起头,盯着店门顶上那块儿牌匾瞅了半天——“莫名喜欢你”?
  ......这是个做什么的店儿呢?
  日头西斜,正好反光,压根儿也没法儿透过玻璃看到里头是啥样儿,许思名又眯起眼瞄了一眼那店名儿,这才发现“莫名”和“喜欢你”中间嵌的是一个冒着热气儿的咖啡杯图案,居然也是家咖啡馆儿。
  许思名愣了愣,然而下一秒,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儿的心态,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穿过这条并不怎么宽的街道,推开那扇门进去看一看,那大概是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惊喜,也可能...是种被夺了心头宝的沮丧和不甘。
  他刚迈出两步,手机却在这时震了起来,是陆佑良。
  “思名啊,我这边儿结束了,地方定在哪儿了,我现在过来!”
  “选了家养生菜馆儿,不过我现在人在街边儿溜达呢,顺便过去接您!”
  挂了电话,许思名又望了一眼对面的店儿,这才转身离开。
  他前脚刚走没多会儿,那家咖啡馆的店门便开了,走出来个挂着围裙的小伙儿,手里拎着两大袋打好包的咖啡,出门没走几步又倒了回去,冲着窗口开着的细缝儿吼了一嗓子:“卉卉,出来帮个忙!”
  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孩儿推门探出头:“干嘛?”
  “帮我把围裙取一下呗,这卡通图我咋好意思穿出去?也就你想的出来!”
  女孩儿白了他一眼,又瞅了瞅他手上两个大拎袋:“要不还是等外卖小哥来送吧!”
  “没事儿,又不远,趁现在没啥人,我当出去遛弯儿了,快,围裙!”
  女孩儿帮他摘了围裙,又听他嘱咐道:“诶,顺便帮我把那个牌儿修修,扣儿松了,总感觉要掉,走了啊!”
  小伙儿大步流星的去送外卖了,女孩儿将围裙搭在臂弯儿上,转身回了店里,围裙上松松垮垮缀着个名牌儿,上头俩字——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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