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森伟怀疑自己跳槽这事儿,许思名没太放在心上,本来就是没影的事儿,贸贸然去解释反而突兀,对叶昊凡的影响也不好,反正时间能证明一切,只不过就是损失了一个大项目的机会。
  然而,于森伟近日来对他之前指派给许思名的那单项目关注度陡增,隔三差五的来了解进度和细节,这让许思名心里有些不痛快。
  十二月初,又到了公司一年一度的年会时节,综合评估了这一年的情况,以节省成本开销为导向,公司最后还是决定就在本市找个酒店低调小办,当然,说是说低调,但体量级别摆在这儿,小办的格局也自然是其他那些小公司望尘莫及的。
  年会良心的选在了一个工作日,据说还是大领导看黄历亲自择的良辰。
  下午,依然先是按惯例开年度工作总结会,枯燥冗长的领导讲话,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事儿和那些数据,无非是字句措辞颠来倒去排个序,对于底下偷偷打着哈欠滑着手机的员工而言,其实只关心这一年税后入囊了多少,是否羞涩...
  但尽管如此,形式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存在,这大概是老祖宗千年流传下来的刻在骨血里的文化与信仰。
  唯一能让大家伙儿稍微活过来点儿的,大概也就表彰环节了,毕竟与自身利益息息相关。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今年的战绩优异奖榜单,居然没有许思名,不少人假装不经意的瞟着没什么表情的许思名,偷偷揣测着暗潮涌动的时局,就连于森伟颁奖时,也似有若无的朝他的方向瞅了一眼。
  会后休息1小时才进入晚宴,许思名在抽烟区吞云吐雾,正遇上于森伟经过,于总特意退回来两步,冲他说:“思名,抽完烟上来找我,咱俩聊聊,我在6楼集雅厅。”说完便快步走了。
  许思名含含糊糊应了声,手上依然不紧不慢的夹着半根烟一下下的往嘴边儿送,大概是真想把它抽完了再去,也好,省的俩人同时出现在其他人的视线里,引无端猜测。
  集雅厅是个小的会客茶室,于森伟虔诚的捣腾完一整套流程,给许思名分好一杯茶:“来,尝尝!”
  许思名毕恭毕敬的躬身接过,左手托着杯底小饮半杯:“唔...熟普,醇香厚重,于总何时爱上泡这功夫茶了?”
  “哈哈哈,纯粹为了静心养神。”于森伟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不紧不慢的说,“是不是心里不痛快了?”
  许思名顿了顿,拿不准他指的是哪件事儿,毕竟最近不痛快的事儿挺多。
  只听于总紧接着补充说:“关于今天的绩效榜单?”
  许思名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说:“没有,我想...公司肯定有公司的安排。”
  “呵呵,能这么想很好,确实,公司今年呢,主要还是想给新人多一些激励,也希望你们这些老骨干能多给与一些理解和支持,当然了,你们的贡献依然是公司的中坚力量,这个毋庸置疑,大家伙儿心里也都清楚的很,所以啊,真没必要多想。”
  许思名恍然,原来人家根本不是找你推心置腹,谈个深层次的心的,也就为这点儿表面功夫的事儿,安抚下人心,反反复复的“你们”,大概也是想隐晦的表达——这局面不是针对你个人。
  “是...能理解的!”许思名把剩余的小半杯茶喝尽,垂下眼睫,略一思忖后道,“于总,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有数,今年呢确实有做得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也有复盘反思过,但似乎一直在思维盲区里打转,哎...最近呢您对我那项目的重视程度,说实话我心里挺高兴,但也真的发慌,这种时候其实特别需要长辈们的指引和提示......”
  说到这里,许思名微微抬头,深邃的目光不甚明显的试探进他这位跨级老领导有些意外的眸色里。
  于森伟略显尴尬的避让开,淡淡的说:“这业务毕竟是我交到你手上的,背后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我不得不上点儿心,不是对你不信任,你就别......”
  许思名没接他这茬儿,开了口子就猛往里探:“难道是其他方面做的不周全?领导不妨明示!”
  于森伟心说明明被逼到墙角的人是我,怎的这人还一副六月飞雪的委屈样儿,倒像是我欺压良民了......
  他心下叫苦,无奈的叹了口气儿,压低嗓音说:“思名是一毕业就在这儿了吧,是我们这群老家伙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哎...别说你在反思,我最近也时常在想,是不是公司哪里做的不到位,连倍受器重的你也萌生去意......”
  许思名心下暗喜,终于...话题终于被引向正轨,他略一迟疑,假意懵懂:“去意?领导我不懂您的意思?”
  “听说,你最近在接触‘明耀’的高层,有没有这回事儿啊?”于森伟语气平和,俨然一副聊家常的氛围。
  “‘明耀’......”许思名一脸的恍然大悟,笑了起来,“您该不会以为我要跳槽过去吧?所以您这个听说到底是听谁说的呢?”
  “这你别管,公司这么大总会有些风声,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小心,还被人拍了照片,是杨博远吧,‘明耀’的风云人物谁不认识。”
  “嚯!领导,我这还真是头回有种成了明星大腕的感觉呐,还有狗崽偷拍啊!”许思名整个人松弛了下来,敛去笑意接着说,“是,我最近是见过博远师兄,但他是大我两届的同门师兄,路过找我闲聊两句,商量着明年给导师办生辰宴的事儿,从头到尾没说过敏感话题,这我俩能不懂嘛!”
  于森伟似乎是真有些意外,随即立马眉眼含笑,试图用最轻松的状态掩埋掉这个尴尬的误会:“呦,你们还有这层关系啊?那我以后岂不是得时刻警惕着你被人撬走了?毕竟亲疏有别嘛,呵呵呵!”
  许思名知道他这是玩笑话,正色道:“您老也说了,我一毕业就在这儿讨生活,谁亲谁疏我还能没数儿嘛,说白了领导,我的根基打在这儿呢,资源也绑在这儿了,真没理由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平台重头来过,我什么出身您知道的,没依没靠,步履薄冰。”
  于森伟颔首不语,似是对他这番说辞很是满意。
  许思名接着说:“我不知道嚼舌根儿的人是什么动机,也不想追究,但领导,这种事儿您说您直接找我这个正主证实一下多好,何必在您自个心里别根儿刺呢!”
  “呵呵呵,你小子......”于森伟只觉着哭笑不得,暗叹彻底被这小子击败了,“是,这事儿怪我,哎年纪大了,见的人多了,总是不自觉的度量和权衡...行了我都知道了,你该干啥干啥去吧,等着晚上开席。”
  “行啊领导,那就不打扰您休息啦!”许思名站起来朝他躬了躬身,向外走去。
  “思名!”于森伟突然叫住他,“那项目你多上点心儿,我这把老骨头没那么多精力管你了,唔...后面还会有,你好好干!”
  “嗯,您放心吧!”
  许思名顺手关上了房门,在门口驻足片刻,如释重负般的长吁了口气儿。
  晚宴的主旨,无非就是看谁把谁灌醉,这时候管你关系好的不好的,是爱恨还是情仇,那都能靠酒杯泯恩怨。
  几口菜下了肚,几轮循规蹈矩的敬领导敬部门,很快步入到群魔乱舞诸侯混战的环节,估计除了抽奖能短暂拉回众魔的理智,天塌了也阻止不了他们觥筹交错的亢奋劲儿。
  许思名大概是最近心里头有些憋屈,也可能是今儿好不容易把领导胸口哽着的那根刺儿给去了,畅快了,这手中的杯愣是就没放下过,满了空空了满,实打实的不作弊,不光来者不拒,还动不动主动出个击。
  不像叶昊凡,看着人模狗样的杵那儿,后来他杯子里不是葡萄汁就是放完气儿的雪碧,这小子精着呢,他这喝酒的本事只肯留给自个客户,毕竟这第二天要遭罪的是自己的脑袋和胃。
  宴席近尾声时,许思名已经开始晕乎了,只觉又有人蹭到身侧,端着杯“许哥许哥”的喊他,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天华。
  唐天华脸上堆着笑,虽是满面红光满身酒气,但看不出有丝毫醉意:“许哥来,小弟特地给你赔罪来了!”边说着,边给许思名满上了一小杯白的。
  “你可得给我这个面子,我今年工作上没少得你援手,还老给你添堵,今儿正式给你道个歉,还望许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干了!” 唐天华仰头一饮而尽。
  这样的场合,说到这份儿上的话,就算心里再不乐意,许思名也不可能当面给人下不来台,更何况他此刻心情还挺不错,于是也捏起酒杯饮下,只是没说一句话。
  只见唐天华都不等他酒杯落桌,又拎起白瓷瓶给俩人添满,吊着眉低吼:“许哥爽快!来,这第二杯敬未来,以后小弟还得靠许哥多多帮衬,资源不资源的先搁一边儿不说,我是真想跟你学点本事,真的,我再干了!”
  许思名不知是不是醉出错觉来了,竟还真在这人脸上看到一丝诚意,他笑着拍了拍唐天华的肩:“呵呵,不敢当啊,不过听哥...一句劝,你这得天独厚的背景...不好好利用多可惜啊,多放点儿心思在...正事儿上,啊,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唐天华陪着笑脸看他喝完,一边儿附和着一边儿又往里斟。
  “诶...不行了,我今儿...真不能再喝了,一会儿回不了家了!”
  “嗐~没事儿,我送你啊,许哥你听我说完,这第三杯不是为你,哎...前段日子不是跟你那位咖啡馆的帅哥朋友闹得不愉快嘛,我在这给他陪个罪,许哥有空也帮我说说情,我是真不敢去他店里当面赔罪啊,怕他一拳头又把我轰出来了,嘿嘿嘿!”
  许思名仅存的那点儿清醒,还让他在心底无语了片刻,暗骂你喝你的赔罪酒关我毛事,还不是骗着罐我酒,不过他一想到他那位“咖啡馆的帅哥朋友”,瞬间就陷入了温柔乡,他无奈的笑着摇摇头,把第三杯灌了下去。
  晚宴在满桌满桌的狼藉中散了场,只见许思名站起身晃了两晃又坐下了,用手撑着额头狠狠皱着眉,不远处孟怀义跟唐天华低声说着什么,然后朝他这桌走了过来。
  “天华,你送送思名,这样子怕是回不去!”
  “诶,孟叔您放心!”
  许思名徐徐抬头,寻声望向二人,艰难的扯了扯嘴角,然后摆摆手:“没事儿,我稍微坐会儿就好!”
  “哎许哥,放你在这儿坐着我们也不放心啊,你看都清场了,顺路的事儿,来!”说着,唐天华便要去扶他。
  一旁刚叫了车正跟司机师傅通话的叶昊凡偏头一看这场景,忙挂了电话三两步走了过来:“诶诶,孟总天华,思名我送就行了,刚叫好车,就...不耽误你们时间了!”
  孟怀义极其短暂的与唐天华碰了一下目光,随即道:“看你一人照顾也废力,天华跟着帮把手,我就先走了!”
  叶昊凡心里纳闷了,这老的强势少的殷勤,对许思名突如其来的关心...是唱的哪出啊?!
  他先走到同样没出息喝挂掉的包小凡身边,拍了拍他肩头:“喂,你确定你自己可以?”
  “唔嗯...放心放心!”平时老实巴交的包小凡,这会儿是满脸嬉皮笑脸的醉意,“我媳妇儿马上就到了,叶哥你...你放心走吧,照顾好我们...许老大!”
  叶昊凡一脸的怨念,本来指着这货送许思名呢,结果他却先自身难保了。
  他暗骂一声,认命的扶着许思名朝外走,一旁的唐天华还真就乖乖的跟着,叶昊凡也没去管他。
  许思名脚下发飘,出酒店门之前,还被俩人手忙脚乱的带去卫生间吐了一回,真别说,就这么几步路还多亏有唐天华时不时的搭把手,不然叶昊凡是真要崩溃。
  然而,还没把人送上车呢,唐天华却又撂了挑子:“昊凡,我就只送你们到这了,我跟你们是真不顺路,得另叫车,许哥就交给你了。”
  叶昊凡望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小声儿骂道:“去你大爷的,就会做表面功夫!”
  许思名刚被一阵儿冷风吹的脑仁子疼,上了车就直接倒后座儿上了,叶昊凡坐在副驾上心烦气躁的望着窗外,他刚陪着好脸耐着性子,跟担心后座儿那位会吐在车上的司机师傅保证了好半天——这人不会吐......
  站在“白领驿站”大门口,叶昊凡才突然发现自己只知道许思名住在靠政策申请的这小区,压根儿不知道他住哪栋哪层啊......这人现在还一副不清醒的样子,看着有腿有脚自个站着,实则重量全压在叶昊凡半边臂膀上。
  “靠!你特么也忒沉!”叶昊凡皱着眉,四下看看,便把他带到大门侧的石阶边儿放他坐下,自个喘了口气,“喂喂!你家门牌多少啊...唉算了,你手机呢?我给你家小伙子打个电话!”
  许思名似乎被他这话刺激到了神经,窸窸窣窣开始慢吞吞的翻衣兜,十几秒后,只听他嘴里含含糊糊的嘟囔:“诶?我手机呢......”
  叶昊凡:“......”
  想想全程东倒西歪丧失神志的许思名,叶昊凡竟然都有了种手机不丢才不合逻辑的念头,卫生间?出租车?还是路上滑掉了......哎!
  一阵儿冷风吹过,把刚刚干苦力出了点儿薄汗的叶昊凡吹了个激灵,只见他站起身,狠搓了两把头发,终于忍无可忍的发起牢骚:“啊!!早知道在酒店时就该给你家那位打电话来接你,我真是闲的吃饱了撑的!”
  再一偏头,见许思名一手耷拉在膝盖上,一手强撑着前额,一声不吭的坐那儿,大半夜虽看不清什么表情,但整个人就跟受尽委屈的农民工一般凄楚。
  叶昊凡无奈的叹了口气儿,看了眼门卫室打算去碰碰运气,不过...以他对许思名脾性的了解,门卫十之八|九是不知道他住哪儿的。
  他刚走到门卫室边儿上,就看见一个眼熟的大个子身影正在小区里不远处的一条小道上徘徊,时不时探头探脑抻着脖子朝大门外看,再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林莫嘛!
  天降救星,叶昊凡激动坏了,压着喉咙喊了一嗓子:“喂林大帅哥!”然后狠狠挥了挥双臂。
  门卫大叔拉开窗正狐疑的打量着他,转眼见小区里有认识的人过来接应,便没再说什么。
  林莫蹙眉看着坐在台阶上的许思名,一抬手揽过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腰侧,然后忙转头跟叶昊凡连声道谢:“给你添麻烦了昊凡哥,我也是头回见他这样儿。”
  叶昊凡看着这么温馨体贴的小动作,不自在的挠挠鼻尖儿:“咳咳,可不嘛,我不知道你们家住哪?正犯愁呢,还好你及时赶到,诶呦这是不是就叫内啥...心有灵犀啊!”
  林莫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知道你们今儿年会,一看这么晚还没回估摸是喝了不少,打电话给他还关机了,不太放心就下来等等看。”
  “他手机好像...掉了,哎这一路手忙脚乱,就...没顾上那么多。”
  “原来这样,行吧昊凡哥,你赶紧回吧,天冷别再感冒了,今儿太谢谢你啦!”
  “嗐~没事儿,那你们也赶紧进去吧!”
  叶昊凡在路边扬招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关上车门时还偏头望了一眼,只见林莫蹲在许思名跟前微微扬着下巴,一手拉着他手,一手捧着他脸颊,似是正说着什么,夜色笼罩下的这番场景,竟美出了几分诗意。
  车飞驰而去,叶昊凡收回目光愣怔了一瞬儿,随即回过神儿来,他勾了勾嘴角,轻轻摇头叹息,千思万绪交织成了一个顿悟——怪不得会弥足深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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