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界阿尔奇美拉

  睁开双眼。
  映入眼里的是施以精雕细琢的黄金装饰、格调高雅的天花板。
  「……是熟悉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描绘著一幅以浩大军团为背景,有一名国王威风凛凛地站在侍奉他的八名魔物面前的图。
  那是煞有其事地把在世界霸者之战获胜后拍的照片(萤幕截图),加工而成的天花板壁画。
  既然看到这幅画,就表示这里是国王寝室。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赫里昂想起身,但立刻感觉到强烈倦怠感。
  接著是晕眩。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只好又躺回床上。
  「我昏倒了吗……」
  逐渐想起。
  扫荡诺伯伍德兵的事。
  夺回拉提斯特伍德的事。
  治疗肢体缺损的重伤患的事。
  解决国家间的契约,并大致完成战后处置的事。
  这就是留存在他记忆中最后的景象。
  打开虚拟视窗确认时间,已接近隔天正午。
  昏倒了超过半天以上。
  「很不……舒服。」
  想把不愉快的感觉冲走的赫里昂,伸手拿起放在边桌的水瓶。
  倒进用黄金装饰的杯子里一口气喝下。虽解决了喉咙乾渴的现况,但不舒服的感觉倒是没太大变化。
  「……不对,我能动了?」
  突然感到疑惑。尽管不舒服感依然残留,却已经恢复到能自由行动了。
  靠吞药水连续使用秘奥会使身体蒙受相当大的负担。回想自己在昏厥前的状态,正常说来就算沉睡好几天也不奇怪。现在仅止于这种程度的不舒服感,反而令人费解。
  赫里昂皱眉思考,这时发现边桌上留有两张纸条。
  能不经许可进入寝室的只有莉薇,肯定是她留的吧。拿起第一张纸条,上头以漂亮的字简洁写著留言。看完内容,赫里昂总算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能恢复到这种程度的理由。
  「原来是用了『世界树的圣水』啊……难怪。」
  那是一种极端稀有的道具,连超大国阿尔奇美拉也只保有三瓶。
  那种秘宝能消除包括国王与部下任何人物的任何负面状态,并恢复包含生命力的所有数值,还曾经因为获得难度过高而上过新闻。
  为了取得此一秘宝,就算是有一定程度的大国也无法避免战力耗损。当中还有国家因过于执著,甚至失去保有战力的三成。当初阿尔奇美拉在取得时也陷入相当程度的苦战。
  纸条上写著「未经许可使用秘宝,愿接受任何形式的处罚」之类的内容,赫里昂并没有打算处罚莉薇。当时他的状况一定是很危险,才会导致莉薇未经许可使用这种稀有道具。
  接著又浏览第二张纸条。
  内容简略说来就是「国王休养期间的诸项杂务会由她代为处理」。
  看到这里,赫里昂明白莉薇不在身边的理由了。不同于上次的反叛事件,这次毕竟战争刚结束,虽然战后处置已经宣告完成,但那只是大体方针,各项细节或待办事项仍然是堆积如山。莉薇现在就是去代替赫里昂处理一部分工作吧。
  赫里昂原本条件反射性地觉得自己的工作要假手他人有些不安,但想起游戏时代,国王亲信或内政大臣本来就会执行一部分的业务,便觉得很合理了。
  重大事项只有国王能做决定,但一些无须劳烦国王本人作决定的杂事本来就是由莉薇一手包办。虽然盲目地凭著游戏时代的感觉来判断会很危险,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如果是交给这些部下应该没问题。
  况且赫里昂现在本来就还没恢复到能亲自执政的状态。
  「…………」
  迟缓地起身,像要剥掉般地脱掉身上的睡衣,拋在床上。
  从衣橱中选出平常穿的衣服,接著顺手拿了一件平常不穿,可以披在外套上、附兜帽的灰色粗呢长袍后离开房间。
  「陛下……!您醒了。」
  在门前待命的禁卫军一齐敬礼。
  门外的活体盔甲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向赫里昂敬礼,光这样就充满威吓感。
  「嗯……我接下来要外出。」
  「可是您的身体……不对,这不是属下该问的。那属下为您安排护卫吧。」
  「不必了。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可、可是,就算您这么说……」
  「没关系。这是国王命令。就算莉薇或巴兰责问你,就说是我下令的就好。」
  赫里昂边走边找个藉口搪塞。
  被下禁止令的士兵们无法跟随,只能留在原地。
  赫里昂等走过走廊转角后,趁著没人看见的空档披上灰色长袍,遮住脸部。
  在无人的走廊上响起一道机械式的脚步声,朝著城外前进。
  走廊上现在已见不到国王的身影,只剩某个「无名氏」独自走著。
  不久,脚步声走下大阶梯、穿过入口大厅、通过庭园、钻过城门,朝著城堡外离去。
  ──国王逃离城堡了。
  2
  城镇充满活力。
  阿尔奇美拉首都是个丰衣足食,不用担心受到其他势力侵袭,夜晚也能放心出门的城市。
  许多国民在此过著幸福的生活。
  不过这里的国民毕竟也是魔物,多少仍保有一点斗争本能。单纯享受和平日子,久了难免有些不满足,这对魔物而言可说是天经地义,尤其现在陷入首都被强制传送到未知大地的空前危机中,人民大多都背负著不小的压力。
  在这种状况下,国王昨天下达了全军出击的命令,而且是由国王御驾亲征。这对许多魔物们而言是梦寐以求的舞台,于是每个魔物均奋勇向前,彷佛想甩脱这些日子以来的郁闷般大闹了一场。所获得的成果,就是在异世界获得如桥头堡般的据点以及将敌军杀得体无完肤的重大胜利此一值得夸耀的事实。
  市民以盛大欢声与七彩纸片欢迎凯旋回国的军队。
  获得胜利的军人自豪地抬头挺胸,全身享受著如豪雨般降临的拍手喝采。
  某个女性小妖精在络绎不绝穿过凯旋门的队列中发现情人的脸,小跑步冲到他身旁。一阵温柔拥抱后,将亲手作的花冠送给她的情人──一名男性妖鬼。公然放闪的妖鬼受到身边同袍的冷嘲热讽与嫉妒。
  注意到吆喝声中混有嫉妒辱骂的妖鬼,彷佛要炫耀般直接亲吻女友的脸颊。围观的女性们发出惊喜尖叫。搂著害羞恋人肩膀的青年妖鬼,脸上浮现得意贼笑,却被嫉妒得快流出血泪的青鬼围殴泄忿。
  但女性小妖精立刻用响亮的巴掌回敬青鬼。由于小妖精的等级意外地高,甩出的巴掌突破了青鬼的防御力,在他脸颊上留下鲜红的掌印。看到这种情况的同袍们纷纷指著他讪笑。无处发泄的愤怒有了去处的青鬼开始和同袍打闹成一团。
  根本就像庆典一样。
  即使战争结束后已过了一天,热闹气氛仍未停止。军人们在大大小小的酒馆里互相炫耀自己的战果,同席的一般市民也鼓噪著要他们多说点英勇事迹。
  有些军人说到兴致来时还会展露一下拳脚功夫,夸张地展示自己的战果。
  「当时,那些家伙们朝我发出远距离的风魔术!十几二十发的风刃袭来,想收割我们的生命,但我可不会因为这些软啪啪的风刃就落荒而逃!我正面跳进疯狂吹袭著风魔术的空间之中,用我自豪的拳头迎击!真想给你们看看对方瞬间吓呆的脸哩!」
  「……什么十几二十发风刃,你这笨蛋也太会灌水了吧。你投入前线的时候,敌军已近乎瓦解状态,根本没办法有组织地行动了吧。」
  「我、我虽然只杀了几只猎物……但我从正面冲进发射风刃的敌人集团也是事实!」
  「你应付的明明就是只能射出几发风刃的小兵。会被那种魔法弄伤的家伙才丢脸吧,白痴。」
  「光说别人,你自己还不是一只也没砍死!别以为我不知道,因为你得意忘形扛了一把重得要死的大斧,等到你抵达前线时战斗已经快要打完了!特地扛著大斧去远足的心情如何啊~!?」
  「你、你这家伙想找碴是吧!到外头单挑啊,你他妈的!对付你连斧头也不用,光靠拳头就可以把你打爆!!」
  突然就开始打起架了,围观的群众一边吆喝「喔~快啊~快点打啊~!」,一边开起赌盘,从其他群众身上收取赌金。
  每个人都在欢笑。
  连当事人本身也不例外。一开始是真的动了肝火,但现在变成你一拳我一拳地闹著玩,笑得像个傻瓜一样。现场的市民和军人用酒杯乾著杯,以打架场面当作下酒菜。
  只有这天,平常最重视纪律的第二军团巡逻队也只有叮咛「别闹得太过火」就了事,街头巷尾都是「乾杯!」的欢呼声。
  ──在这当中,赫里昂低著头,漫无目的地徘徊著。
  他的表情阴沉凝重。
  和身边的喧嚣形成强烈对比,因此也有不少人感到诧异而多看了他一眼。奇妙的是明明国王出现在城镇,却没有引发骚动。
  那是因为他现在披在身上的灰色长袍的缘故。这件在国战编年史中也属于极稀有的玩家专用装备,具有能影响观看者认识能力的强力欺瞒魔术,是营运团队特地准备给玩家微服出巡用的。只要披上这件长袍,赫里昂就能不被任何人发现身分地在街上徘徊。
  「…………累了。」
  不知走了多久。
  当然没有目的地。
  他单纯只想逃出象徵他国王身分的城堡而已。
  过了一晚后,他已经冷静下来。
  很遗憾地,他对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记得很清楚,那个记忆为赫里昂带来痛苦。
  这是没办法的。
  他不得不使用武力。
  对方不是人,而是害兽(monster)。
  他只是想救出受苦的半精灵。
  赫里昂试图用这些话说服自己,但就算认定被打倒的对手不是人而是害兽,对方完全有著人的外型。这对一名具有良知的现代日本人来说,很难不留下心灵创伤。
  ──然而,眼前这些欢欣鼓舞的魔物们却完全没有这种问题。
  他们唱作俱佳地描述打倒诺伯伍德兵的情景,自豪地炫耀收割敌人生命的武器,观众也不分男女老幼开心听著。赫里昂从中感觉到人类和魔物的决定性差异。
  身为魔物之王,赫里昂今后也必须掌握国家方向。
  为了不让国民陷入不幸,要施行体恤民情的善政;和今后可能会接触的其他势力进行外交时要维持强硬态度;一旦开战,为了鼓舞士气必须御驾亲征。总之他必须持续成为足以担任万魔之王的人才行。
  「……这办不到吧。」
  昨天的演讲的确获得了民意。
  回响超乎预期,说是获得绝大的支持也不为过。
  但是,若问这些支持是否是来自国王赫里昂的魅力,他本人肯定会摇头否认吧。
  虽然国民兴奋支持赫里昂的主张,但他认为那是因为在演讲中诉诸魔物的斗争本能,所以成功了。他仅仅是个喜欢电玩的大学生,不可能拥有那种超凡魅力,这就是他的前提。
  那今后只能选择不断战斗的道路吗?
  不,那更不可能。
  这次开战只为了驱除害兽。
  但是,今后和阿尔奇美拉接触的其他势力不可能都那么邪恶。
  压倒性胜过敌方战力(诺伯伍德)的事实,证明了阿尔奇美拉所拥有的军力在这个异世界也是相当高的。但就算如此,赫里昂并不打算走向霸王之道。他一点也不愿意奉行武力主义。
  可是若想不战斗还能持续统治阿尔奇美拉,不是要发挥即使厌战也能获得民意支持的超凡魅力,就是要展现优秀的领导才华或政治力。但赫里昂只是一介平凡的日本大学生,根本不懂什么政治学啊帝王学啊之类的,所以这终究是不可能办到的。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个大学生,根本不懂政治啊……为什么会变这样……」
  不持续表现得像个国王,总有一天会失去信用而遭到反叛吧。
  一旦沦落到那种下场,身为弱小人类的赫里昂就毫无对抗手段。
  因此他必须持续维持万魔之王的身分。
  但他却几乎没有身为国王应有的外交技术。
  大学课程学到的皮毛毕竟有限。
  「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一旦被看穿就会遭背叛,被杀死……」
  他也知道思考已经陷入负面循环。
  但他实在没有可商量的对象。
  就算是莉薇也没办法讨论这种事。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声。
  在超过十万的阿尔奇美拉国民当中,只有他一个人类。
  也没回归现实世界的手段。
  甚至连是否真的有方法回去,他自己也不确定。
  相反地,要在这个世界以人类身分生存下去也有困难。
  在这个满是魔兽的地方,不靠部下的力量就存活不了。就算现在能顺利逃出森林,抵达安息之地,也会轻易地被第六军团找到藏身处。
  追根究底来说,就连「放弃回归现实世界,留在这个世界生活」的选项,也是要以「持续扮演万魔之王」为前提。
  「……不确定能不能回归原本世界,不可能持续扮演理想之王,总有一天会被叛变者杀死,但就算逃走也会被轻易找到,被视为没用的国王而感到失望的话也会被杀……」
  死路一条。
  怎么看都没救了。
  赫里昂忍不住想大叫起来。
  不行了。
  真的受够了。
  为什么他要碰上这种遭遇?
  他明明过著极为平凡的生活。
  没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特别突出,作为一个平淡无奇的普通人活到现在而已。
  他明明只是像平常一样享受游戏,却突然就被传送到异世界。
  变成奉行弱肉强食定律的魔物们的国王。
  简直莫名其妙。
  这太扯了。
  在怎么乱来也有个限度吧。
  身旁没有家人或朋友,也没有熟悉的景色。
  这片天空和日本并不相连。
  「为什么会变这样……为什么我要被传送到异世界……」
  虚弱的自暴自弃言语混入街头的喧嚣之中,消失不见。
  赫里昂继续失神丧志地走著,直到连自己怎么走到这里也忘记时,他来到城镇外围的某个角落。
  抬头一看,发现有个绘有「从酒杯溢出酒」图案的招牌。那是是国民大多不识字的时代起就常用的酒馆标志。
  悬挂酒馆招牌的那间房子特别古老,墙壁的灰泥涂料已显斑驳,经多次修改与应急处理后,壁面变成马赛克状。彷佛主张只有年代是自豪之处的那间房子,真的很有郊区小酒馆的风格。
  「……酒啊。」
  赫里昂没喝过酒。
  加入大学社团时照惯例被灌酒,但他拒绝了。社团学长对这个前来参加迎新却拒绝喝酒的新生摆出臭脸,但即使如此,觉得自己尚未成年的赫里昂还是不应该喝酒。
  虽然被揶揄为脑袋顽固不知变通,但规则就是规则。他也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奉公守法的好人。
  但在被传送到异世界后,似乎已没有义务继续遵守日本的法律。
  常言道,一醉解千愁。赫里昂半自暴自弃地凭著气势推开酒馆的门。
  一进酒馆,迎面而来的是刺鼻的酒味和烤肉香气,以及用酒杯乾杯的魔物们。
  平常交情不好的矮人和精灵正肩并肩喝著庆功酒,半身人站在巨人肩膀上大声欢笑,畅饮爱尔啤酒。在这间酒馆中一样有凯旋归来的魔物们热烈地庆祝著。
  仔细一看,有一些客人躺著地上。右眼有瘀青的应该是打架输掉的吧。一边避开抱著酒瓶睡得很幸福的矮人,赫里昂寻找还空著的座位。
  看来今天即使连这间郊区小酒馆生意也一样很好,几乎所有座位都被坐满。幸亏吧台角落还空下两个座位,赫里昂在靠墙的位子坐下。
  「欢迎。」
  从吧台内部传来沉稳沙哑的声音。声音之主似乎是这间酒吧的店长。他的嗓音和这间房子一样很有年代感。
  头也没抬的赫里昂寻找点餐用的菜单。
  「客人,你是第一次来吗?」
  「……嗯。」
  「我们没有菜单。」
  赫里昂皱起眉头。
  没有菜单是什么意思?就算是酒馆,总不可能真的只卖酒吧?虽然不是很明白,总该有下酒菜之类的吧?
  「这是本店一直以来的传统。我的老板说『没有菜单的酒馆很像处于过渡期,比较有气氛』。自从老板这么说以后,本店就一直维持这种风格。」
  虽然的确对营造出这种氛围……或说中世纪怀旧风格有帮助,但这样的话未免也太不方便了。不问店员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点,实在很麻烦。
  虽不知是想营造什么气氛,赫里昂忍不住想:这老板的经营方针绝对很有问题啊。
  「只要酒都好,随便来一点吧。」
  「既然您是第一次来本店,那就推荐给您爱尔啤酒如何?」
  「就那个吧。」
  其实什么酒都好。
  只要能喝醉就够了。
  若能让他排忧解闷,味道怎样都不重要。
  「嘿,久等了。」
  发出类似立食拉面店的轻快招呼声的店长,将中杯啤酒端到赫里昂面前。清爽的泡沫声刺激著听觉。
  液体闪耀著琥珀色光芒。虽然真的要喝入口时,未成年的良知小小地阻碍了他一下,赫里昂决定还是不管那么多,一口气喝下去。酒味瞬间充满口腔,苦味包住舌头。一瞬有种想吐掉的冲动,但他还是强忍下来。虽然如此,却也无法吞进去。
  「请问……隔壁有人坐吗?」
  有人略带犹豫地发问。从声音听来是名女性。
  冷漠地点头回应,继续和口中的酒苦战的赫里昂,不经意地把视线移向发问者。
  「好的,谢谢。」
  坐在他隔壁的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
  半长不短的尖耳,兼具锐利与温柔眼光的绿色眼眸,温润光泽的肌肤,以及一张稚气未脱、好像最近才刚见过的脸庞的……半精灵。
  ──在他隔壁坐下的人是拉提斯特伍德女王。
  喷出去了。
  「噗喔!?咳咳,咳恶,呜咳……!」
  「呀啊啊啊!?咦,咦?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青年毫无预兆就把口中的啤酒喷了出去的怪异行径让邻座少女惊声尖叫,连忙从怀中取出手帕。
  在郊区的小酒馆中,国王与女王不为人知地邂逅了。
  3
  少女急忙从怀中掏出手帕,想为盛大地喷出口中啤酒的青年(赫里昂)擦拭。
  拚命把脸移开,频频说「我没事」的赫里昂用手挡开对方的好意。但实际上绝不是没事,而是相反。喷出的酒还把吧台弄得脏兮兮的。
  「咳咳,抱、抱歉……没事,我只是稍微呛到。」
  「……喔、好。」
  青年的呛到方式绝非「稍微」而已。虽然蕾法一脸诧异,发现青年似乎不希望她深究便收起手帕,不再坚持。
  另一方面,用自己的手帕猛擦吧台的赫里昂心中则是充满混乱。
  (为什么……!?)
  为什么高贵的女王会来这间老旧的小酒馆?
  这太不符合她的身分了吧。
  而且还刚好坐在他隔壁,有这么巧的事吗?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赫里昂只想诅咒祂。
  虽然靠著灰色长袍的阻碍认识效果,他身分曝光的可能性很低,但有熟人坐在隔壁座会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请问……」
  「有、有什么事吗?」
  蕾法略显拘谨地问。
  以为身分被看穿,赫里昂不禁紧张起来。
  「请问菜单在你那边吗?」
  「……呃,这间店似乎没那种东西。」
  「咦?」
  「这间店没有菜单。」
  「……真是崭新。」
  菜单似乎在异世界也是常识。
  一边获得新知识,一边猜想这间店的老板应该是个愚鲁的怀旧主义者。
  「嘿,新来的客人,跟你一起来的其他人怎么了?」
  「他们还在二楼的房间讨论。细节该如何处理似乎还没有定论。」
  吧台里疑似店长的男子暂时和蕾法谈天说地。
  从他们的对话内容可推测拉提斯特伍德使节团为了讨论战后处置的细节,先在这间酒馆兼旅社订房。
  赫里昂很想哭喊「选择一间更好的旅馆嘛」,但又想到为了参加建国祝贺祭而有大量人口涌入首都,早就超过容纳量上限,不管去哪间旅馆恐怕都是客满吧。
  「不过我看你们整团戴著兜帽还满稀奇的。请问你们是第六军团的人吗?」
  「第六……?我想应该不是。关于这件事请您就别再追问了……」
  「好吧,那就这样吧。」
  啊啊,原来如此。赫里昂明白了。
  阿尔奇美拉国民并没看过蕾法。只有军团长等级或其他极少数的魔物知道拉提斯特伍德女王的长相。
  因此他们只要披上兜帽就能隐瞒身分。
  「那么,请问您餐点要点什么?饮料的话我推荐沁凉的爱尔啤酒。食物的话,酥炸高地火鸡或炖煮烟熏野猪肉都很好吃喔。」
  「就点酥炸高地火**。饮料请给我无酒精饮品。」
  「可是我们这里是酒馆耶。」
  「不是酒馆兼旅馆吗?我记得你们是这样对我说明的。」
  「唔……不然现榨白苹果汁如何?其实原本是要用来做水果酒的。」
  「麻烦您了。就这个吧。」
  过了一会,店长把制作完成的餐点放在蕾法面前后,又去其他桌招呼客人了。相较于来客人数,店员人数看似不够,忙碌地来往于各餐桌之间。
  「生意真好呢。」
  也许是不想气氛太尴尬吧。
  一边和不熟悉的料理搏斗的蕾法先向赫里昂搭话了。
  「在伟大国王统治下,每一位国民看起来果然都很幸福。」
  她选择在这个国家不管到哪都有许多人讨论的国王作为话题。以互不认识的陌生人的共通话题来说,可说是相当贴切的选择。
  ──但听在赫里昂耳里,却感到难以忍耐的烦闷。
  「他真的是个很伟大的人。我也深深感谢那位大人──」
  「……哪里伟大了?」
  「咦?」
  「我说,那家伙哪里伟大了?」
  从口中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想像的更为低沉。
  「……大家只是被那家伙欺骗了。一群威名显赫的魔物居然肯跟随那男人,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只是个连哥布林都打不倒的最弱人类啊。」
  沉积在内心的想法一口气从嘴里蹦出来。
  「嗯,没错。那家伙根本不伟大。而是平凡、胆小又虚弱的普通人类。做了那么夸张的演讲,说要拯救拉提斯特伍德的国民?哈,讲得那么了不起。其实根本是自己做不到,只能求国民代劳。区区人类在狐假虎威地乱吠罢了。」
  一旦说出口就停不了。
  淤泥般的情感彷佛溃堤满溢而出。
  「战争后去治疗拉提斯特伍德的重伤患者也只是想卖恩情给他们的女王吧。不对,那个人根本也没完成约定。肯定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愧疚感才做的。那种人是慈悲为怀的国王?笑死人了。真正慈悲为怀的话,从相遇时就该伸出援手了。」
  控制不住嘴巴。
  持续地咬紧牙关苦撑,似乎濒临极限了。
  不断累积的沉重压力早在很久以前就把赫里昂──三崎司这个人的承受力给用光了。
  「在统治方面也一样。虽然他装得很宽大地把自治权让渡出去,那只是因为他没有自信能统治异国领土。因为自己的政治能力非常虚弱,一旦内政不顺利,就只懂得靠军事力来解决。而且不倚靠部下的话,连经营一座城市都办不到。那种人还敢自称国王,根本让人笑掉大牙。」
  没错。所谓玩家间的交涉,其实只是聊天室对话的延伸。
  赫里昂从一开始就没拥有过真正的政治能力。
  「仗持著国王立场,凡事都只靠别人完成,却把别人建立的功劳当成自己的来宣传。最可怕的是,他明明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却很会装腔作势,把自己包装得很伟大,靠著这种假象来欺骗国民。戴著国王面具的伪善者,这就是那家伙的真面目……!」
  这是他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是赫里昂一直抱持在心中不敢直视、对他而言的真实。
  「什么万魔之王,什么超级大国的元首,什么世界霸者。只会出一张嘴的男人还真敢说──!」
  他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
  是极为平凡、随处可见、毫无任何优点的普通学生。
  但不知为何。
  他明明只是正常在玩游戏,也没被卡车撞到,却被传送到异世界了。
  而且还被逼进国土几乎全部丧失、孤立无援的状况,拚命挤出自己所拥有的全部勇气进行探索,却碰上陷入种族纷争的国家的王族,然后在她的聚落中看到一场彷佛洒狗血的三流戏剧般的悲剧。
  之后他前往因镇压反叛、变成一片血海的现场,被早已死亡的反叛者敲碎头盖骨,轻易地被杀死了。虽然复活过来,在自己的城堡里连吃一顿饭也无法放松,也没有时间休息。
  即使如此还是拚命激励几乎要气馁的内心,扮演万魔之王进行谒见。但等再次造访聚落时,却被即将灭亡的半精灵下跪求救,结果又背负起许多条人命。
  最惨的是为了拯救被俘虏的少女,他豁出去地炒热国民气势后前往拉提斯特伍德首都交涉,但在那里等候他的不是救赎,而是绝望。
  从头到尾甚至还没经过三天。
  仅仅三天就这样了。
  今后肯定会有更多事件接踵而来。
  领导人民的是毫无优点的纸老虎国王。
  怎么想都不可能顺利。
  光想到今后的事就让他怕得颤抖。
  ……其实他早就濒临崩溃边缘了。
  失去了继续往前进的力量。
  还对巧遇的这名不幸失去所有血亲的少女(蕾法)做出各种彷佛迁怒般的抱怨。
  ──觉得很想死。
  「…………」
  也许是对眼前男子的丑态感到傻眼吧,蕾法陷入沉默。
  尴尬的沉默出现在两人之间。
  虽然赫里昂低声说出的话语被酒馆的嘈杂声掩盖,没被其他客人听到,不过一定毫不遗漏地传进她的尖耳里了。
  蕾法喃喃地回应。
  「即使如此……假设万一真的是如此,我一样会对那位大人保持敬意。」
  「……为什么?你为何要对那男人信任到这种地步?」
  感到不解的赫里昂问。垂下眉梢的蕾法露出微笑。
  「因为那位大人为了我的妹妹动怒了。」
  ──赫里昂一时语塞。
  就这样?
  只为了这么小的理由?
  「我们是……因为某种理由而受到迫害的种族,没有人肯帮助我们。」
  没人挺他们。
  能相信的只有自国的少数同伴。
  因此,连那种程度的温柔。
  连对孩子们的死而感到气愤,这种程度的慈爱他们也无法享受。
  除了自己人以外都是敌人。
  被迫在这种已是理所当然的境遇中长年生存的他们,是如何看待突然出现的奇妙旅行者的?
  「我们来到这块土地前受到近乎奴隶般的对待,想说好不容易在此建立了能够安居乐业的根基,却被附近的近亲精灵种族视为下等生物。」
  实际的情形比她轻描淡写的说词更严酷得多。
  根本只是被当成神明遗留下来的龙的粮食而被放养罢了。
  不是奴隶,而是家畜。
  「可是那位大人不仅没有歧视我们,甚至还从诺伯伍德的长年迫害中拯救了我们,为了我们同胞受苦的模样感到愤忾。我们被那位大人的行动拯救了。就算是神也无法颠覆这个事实。」
  ……的确,诺伯伍德的威胁消失了。
  但来不及了。
  真的来不及了。
  赫里昂来不及救出真心想拯救的某人。
  然而,这名昨天才刚失去妹妹的少女却坚强地露出微笑,说:
  「因此要我对那位大人说几次『谢谢您帮助我们』与『多亏您,我们得救了』我都愿意。」
  彷佛想表示出自肺腑,蕾法手贴著胸口,祈祷似地说出这些感谢。
  赫里昂不禁喉头颤动,眼底发热。
  究竟谁才是获得救赎的人呢?
  「身为这个国家的国民却说出刚才那番话,您一定有很深刻的原因吧。但对于那位大人所达成的功绩,您不也应该认同一下吗?」
  蕾法这么说。
  甜美的嗫嚅对赫里昂这种弱小人类特别有效。
  拚命压抑想不假思索就想接受这句话的冲动,赫里昂反驳:
  「……但那都是靠别人力量才达成的,并不是那家伙自己流血流汗所获得。他只会坐享其成……!」
  不能被甜美的语言诱惑。
  赫里昂出于无聊的反抗心勉强挤出这些反驳之言。
  「那有什么问题吗?国王本来就是这样。」
  拉提斯特伍德的女王却轻松推翻他的论点。
  「碰上紧急状况时要做出正确选择,任用适合的人才,适切地解决问题。这样便能引导人民,守护国家,让国家更为茁壮。这就是国王的工作。国王没有必要事必躬亲取得成果才行。
  假如有国王有那种想法,那他一定是个愚蠢的王。因为说得极端一点,那样的作法就是不信任底下的臣子与国民的力量而已。」
  高洁的女王对未成熟的国王谆谆教诲。
  国民拥有的力量也是国王力量的一部分。
  国王该烦恼的不是力量之所在,而是如何运用国家的力量。
  「虽说身为指导者却没有完成任务的我,也没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蕾法露出羞耻的苦笑。
  特地表现出腼腆的一面,多半是为了体贴濒临崩溃边缘的赫里昂吧。
  「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不是真心想咒骂那位大人吧?」
  不,她错了。
  刚才吐出的那堆彷佛污泥的咒骂,毫无疑问是真心话。
  他打从心底认为自己这种人不应该当王。他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你不是在哭吗?」
  「……咦?」
  怎么可能?赫里昂赶紧用手摸眼睛下面。
  指尖是乾的。没有任何湿润感。没有流泪。
  他明明就没有流泪。
  「我妹妹曾经跟我说,这个世界也有人哭泣不落泪喔。」
  她妹妹。
  现在已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少女。
  已没有机会问她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了。
  「这样讲或许很失礼,但我觉得你在批评那位大人的时候,表情却痛苦得像个溺水的孩子般。真心想骂人的人脸上会因侮辱或愉悦而扭曲,绝不可能像你这样满脸苦涩。这是长年受到歧视的我的观察,所以准没错。」
  蕾法自嘲地说。
  无法直视这样的她的赫里昂低头,又将视线移向吧台。
  「另外,我想解开你的一项误解。那就是其实那位大人把身为国王该做的重要工作处理得很完善喔。」
  「……重要工作?」
  那是什么?
  回想自己做过的事情,赫里昂完全想不到是什么。
  心情彷佛在讲道的修女面前的告解者(罪人),赫里昂等候接下来的话语。
  「就是负起责任啊。」
  这句彷佛天启的话直接点醒赫里昂。
  「那位大人在这一点做得非常彻底。就算是没签订文件、连口头约定也称不上的契约也必然遵守……当契约无法实行时,不惜磨耗自己身心也要支付代价。这是我亲眼见证的。那位大人明明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和姊姊缔结的契约。
  ──一个不剩地拯救被俘虏的拉提斯特伍德人民。
  和妹妹做过的约定。
  ──在办得到的范围内帮助你们。
  这两边都很难说是有达成诺言。
  但赫里昂并没有用「抱歉,我没能达成约定」就打发掉。
  约定一旦说出口,就有其重量。
  因此背负起那个重量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身为一个人,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特别的。
  「那肯定是那位大人对于『国王』此一职位所提出的解答吧。
  『任何约定都必定遵守,产生的结果就自己承担』
  他的作为体现了这个理念,我认为那是国王的理想型之一。」
  国王的理想型?
  她究竟在说谁?
  不对,她现在毫无疑问地是在说阿尔奇美拉的国王。
  可是赫里昂无法把她讲的内容和自己兜在一起。
  「对于初次相遇的你,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不过我认为你一定是误会了。如果你有机会和那位大人直接相处,一定能明白的。」
  那就永远不可能明白吧。
  赫里昂觉得她所描述的人物彷佛只是幻影。
  就像在讲毫不相干的别人。
  ……但是。
  但是即使如此。
  既然这些话出自蕾法的口中。
  既然这些看法是出自说过「谢谢您帮助我们」这种让人感动落泪的话语的她。
  也许,赫里昂更认同自己一点也没关系吧。
  也许,对弱小的自己有所期待也没关系吧。
  「请不要这么难过嘛。总有一天你一定也能理解的。你一定没问题的。」
  说完,蕾法微笑了。
  这几天曾看过类似的表情。
  脸型也很接近。因为是姊妹,相似也是理所当然。
  面对她的表情,赫里昂忍不住眼前一阵模糊──
  「没必要忍住不哭喔。我昨晚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后轻松了许多。啊,不过这件事还请帮我保密。我好歹也算是个领导人,不能被人看见出丑的模样。这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
  蕾法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说。
  说轻松许多一定是骗人的吧。丧失至亲的痛苦,不可能短短一个晚上就能完全消解。即使如此,眼前的少女为了安慰初次见面的没用男人,故意语带诙谐地这么说。
  于是赫里昂仰头看天花板,好让快溢出来的东西能缩回眼皮后面。
  他不能接受自己在她面前哭泣。
  绝对不能哭出来。
  「我也是在立场上不能流泪……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啊。」
  男人不能哭。
  这个道理连小孩也明白,是万国不变的基本法则。
  就算是在异世界,这点也不会变。
  「倒是想问你,你今后也能继续在那个立场努力吗?不觉得难过吗?」
  「只要想起妹妹,这种程度的难过不算什么。我好歹也是个姊姊啊。」
  ……唉,这种说法太奸诈了。再怎么说都太奸诈了。
  与唯一的至亲天人永隔,不可能不难过。
  她却露出赫里昂在某个聚落看过的那种全力假装的笑容。
  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和某个寂寞地说著「因为我什么也不会」,为了激励其他人,努力保持笑容的少女一模一样。
  ──至少我还有「能做的事」。
  不该继续留在这里扭扭捏捏──
  「你真的很坚强呢。」
  眼前的年轻少女明明失去了很多东西,仍然积极向前。
  既然如此,比她年纪更大,尚未失去任何东西的赫里昂没理由感到挫折。
  至少,只要眼前的少女仍想要努力,他就有责任继续拚下去才对。
  ……没错,赫里昂明白。
  这只是一种不服输。
  只是一个把青春灌注在游戏上、廉价且无意义的无聊男子的不服输。
  但无论如何他都有必要把这种骨气贯彻始终。
  他这么认为。
  现在已经能这么认为了。
  「……其实我啊。」
  「嗯?」
  「……其实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
  「你想太多了。」
  「……我觉得像我这种人,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
  「不会的,永远都有路可走。」
  「……可是,即使是我这种超级废柴,也有些眼光独特的怪人愿意为我加油,甚至仰慕我。」
  「那就一定没问题的。表示那个人有看人的眼光。」
  把内心想法一点一滴地说出来。
  蕾法认真聆听这名首次相见的男人叨叨絮絮说的缺乏具体性的内容,并给予肯定。
  也许有人会觉得她明明对他人一无所知,别自以为是地评论。
  但对现在的赫里昂来说,那都是无可取代的祝福话语。
  赫里昂重新又获得努力的力量。
  因此为了能继续奋勇向前,为了不再变回那个脆弱的自己,有句话他必须对少女说。
  「……所以,我……」
  「嗯?」
  「决定再努力一下。」
  「好,彼此加油吧。」
  这是誓约。
  只要眼前的少女仍不气馁地努力下去,他就会继续奋勇向前。
  相信这也是对那名已不存在的少女最好的吊唁──
  4
  用餐完毕,说「再不回去大家会担心我」的蕾法便向赫里昂点头致意,起身离席。她的动作从头到尾都维持著高雅气质。
  虽然在这里相遇是偶然,能对她吐露心声真是太好了。
  经过刚才的倾诉,一直囤积在心中的郁闷情感总算毫无保留地发泄而出后,只剩些许恍若隔世、彷佛顿悟般的心情。
  ──当然,那只是感觉上。实际上当然没有顿悟。
  那只是一种心境上的波动,怎么能说是顿悟呢?
  就像睡醒起床后就会忘记的短暂情绪。
  只是青春期的孩子常有,沉醉于描绘幻想中的自己的那种感觉
  只不过,唯有刚才所下的决心再也不会忘记。
  他对蕾法立下誓约了。
  即便那只是单方面的誓约。
  只有他自己明白誓约内容,因此受到制约的人也只有自己。以约定而言可说有严重瑕疵吧。
  即便如此,约定就是约定。
  只要是人就该遵守约定。
  因此,今天过后他一定没问题的。
  他相信不会有问题的。
  「……好吧。」
  突然在意起城里的事。
  因为他等于是不告而别,莉薇等人一定很担心,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赫里昂结完帐准备起身离开时,肩膀突然被人粗暴地抓住。
  「喂,太阳还没下山就想回去啊,你这小鬼也太不捧场了!今天是值得庆贺的战胜纪念日。我请客,多喝一点啊!」
  喝得满脸通红的兽人来骚扰他。呼出的气息飘著会让人作呕的酒臭。
  「喂,酒鬼你在干嘛,对人发酒疯很逊耶。」
  「没错没错。滚啦,死肥猪!」
  「可是这个笨蛋说的没错!今天是战胜纪念日,喝吧喝吧!」
  「当然!在这个祝贺的日子不喝就是对国王的侮辱。还有,刚刚是不是有人趁乱叫我死肥猪啊?给我记住,待会把你一拳揍飞喔!──然后,这个先不管,喂,别披上这么不识相的长袍,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喝吧喝吧!哇哈哈!」
  「喂、喂,别乱扯我的长袍,住手……!」
  虚弱无力的制止声丝毫没有效果,赫里昂披在身上的灰色长袍……具有阻碍认识效果的隐蔽长袍被兽人扯掉。
  暴露出底下刻印著国徽的外套背部。
  「…………咦?」
  扯下长袍的兽人愣住,发出愚蠢的叫声。
  其他一起吵闹的伙伴也一样,张口结舌,对自己看到的事物不敢置信。
  发现这群人突然静下来,感到疑惑的其他客人也顺著他们的视线望过去,接著目瞪口呆。
  因为众人视线集于一身的那名青年,身上穿著背上有伟大国徽的藏青色外套。
  可怕的是,那个国徽并非代表军团长的简略版本。
  能背负阿尔奇美拉完整国徽的人,在这世上只有一个。
  是谁?
  相信不会有笨蛋问这种蠢问题。
  国家的顶点。独一无二的绝对者。统领魔物的万魔之王。
  赫里昂?艾达?埃希诺克。
  「啊……」
  唉,搞砸了──赫里昂心想,并叹了口气。
  正确地认识到难以置信事实的客人们,全都彷佛冻结似地僵住了。
  刚才还充塞著开心喧嚣的酒馆,现在彷佛一大清早的礼拜堂一样寂静。
  最可怜的是那个动手扯掉外套的兽人,原本因酒精红通通的脸颊现在失去血色,满脸铁青。赫里昂无聊地想:如果还能变黄,就可以自己当红绿灯了。
  接著又想这个世界对他还真是严苛啊。并思考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老、老板……?」
  一道脱口而出的疑惑声打破店内的寂静。
  声音来自吧台内侧,是那位声音沉稳沙哑的店长。他一脸茫然地站著。赫里昂现在才发现店长的种族是哥布林,
  难怪声音这么沙哑。不过越看越觉得他的脸意外地好像在哪看过。
  「老板……?你是说我吗?」
  对方似乎是在叫赫里昂。
  赫里昂个人是拥有几个不动产,但印象中好像没这间破旧酒馆。
  他看著店长的脸思考半晌,突然挖出尘封已久的记忆。
  「你难道是……哥布太郎?」
  哥布林的长相都很近似,不过对他多少还是有点印象。
  哥布太郎是赫里昂在国战编年史中第一个打倒的魔物。却因偶然成功通过驯服判定,所以将他收为同伴,在一开始的动乱期一同经历过许多次的战役。
  但因为用哥布太郎进行过配种,使得他无法转生,逐渐难以在第一线的战斗中存活。
  于是在第二次死亡后,赫里昂决定让他退役。
  退役后,为了让哥布太郎担任活跃于产业面的市民单位的测试样本,便把他登记为首都居民,并将某间店的经营交给他……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呃不,您这么问我我也……老板您把这间酒馆交给我负责,所以我到现在还在经营啊。」
  「……啊?」
  赫里昂突然想到一件事,确认格局老旧的店内。
  「这里难道是……『初始之地酒馆』吗?」
  「是、是的,老板。您没看到店外的看板吗?」
  是有看到酒馆标志,但没仔细注意看板上的店名。
  也许是刚才太消沉了,注意力严重低落。
  现在重新再看,店外挂著的老旧看板上就在图案的旁边简单明瞭地写著「初始之地酒馆」这几个大字。
  「……噗,呵、呵呵呵。」
  感觉从内心深处有种声音窜上来。
  下意识地用右手遮住忍不住笑出来的脸。
  啊,为什么呢。难以遏抑的情感自然升起,横隔膜止不住颤动。
  「呵、呵呵呵呵……呵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任那种冲动一涌而上,结果化为笑声冲了出来。
  寂静的店内高声响起赫里昂的捧腹大笑。
  边笑边回想起来的是当时的回忆。
  『好,改装完毕!没想到我也能营造出这么棒的气氛。那么,【之后就交给你了】,哥布太郎。好好【守护】【这间店】吧。』
  「【了解】。」
  真是令人怀念的记忆啊。
  曾几何时连地点都忘记了。矗立于初始之地的小屋逐渐变得老旧,于是赫里昂在此建立代替纪念碑的酒馆。
  换句话说,他正立于自己在国战编年史世界踏出第一步的地点。
  在他灰心丧志准备放弃一切的时候,受到鼓舞而重新站起,并决定重新出发的这个地方,没想到竟然是作为「赫里昂」原点的初始之地,这究竟是什么玩笑?假如这个玩笑是老天爷开的,祂真的是太有才了。
  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但哈哈大笑的人的情况其实都相差无几,单纯就是觉得好笑到极点憋不住而已,无须什么理由。
  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突然毫无脉落地笑了出来,他们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搞不好以为国王发疯了呢。
  但赫里昂现在已不再感觉魔物们的视线可怕。
  多亏刚才开怀大笑,感觉郁闷发泄了不少。一面觉得自己的精神结构单纯过头反而令人感到神清气爽,一面沉浸在余韵里。
  唉……真的是太巧了。
  没想到自己会在今天这个时候闯进这个地方。
  没想到会和很久没见的伙伴相遇。
  没想到还能在这间他老实遵守过去约定维护至今的酒馆再次讲上话。
  赫里昂现在打从心底觉得当初没因为达到复活上限就放弃他真是太好了。
  哎呀,作梦也没想到能以这种形式和他重逢──
  喂,等等。
  ──赫里昂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全身的毛孔张开,冒出冷汗的他瞬间陷入难以言喻的焦躁感中。
  刚才脑中好像闪过什么想法。
  有种似乎发现了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事情的感觉。
  一瞬冲走原本疑似顿悟般的感伤。
  开怀大笑的余韵也一丝不留。
  但究竟为什么?
  心、思考、身体,彷佛各自独立的个体,没有串连起来。
  巡绕全身的焦躁感依然拚命敲响警钟。
  为什么?
  明明只是想起无关紧要的回忆,为何会有近似冲动的感觉频频从背后催促?
  不知道理由,但有一种「不快点发现会来不及」的急迫感激动地在心中萦绕。
  快想起来。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很在意?
  赫里昂开始在炽热的脑中高速检阅刚才的回忆中浮现的字词。
  怀念的地方、初始之地、老板、木造小屋、同伴、纪念碑、酒馆、哥布林、重逢、转生、复活限制──
  「──复活?」
  〈部下复活〉。
  这是能让二十四小时内死亡的魔物复活的力量。
  一个魔物最高能复活两次,是国王(玩家)专用的特殊能力。
  复活对象限定为以阿尔奇美拉的国民,或以阿尔奇美拉为宗主国的属国人民身分死去的人。
  他想到某种可能性,即使思考仍未成形,手指自动动了起来。
  首页虚拟视窗:开启。选择:历史。
  在眼前弹出一个虚拟视窗,里头列举出阿尔奇美拉的历史代表性事件。
  从最下方的最新记载往上卷动,可见到纪录了赫里昂再度造访聚落那天的事件。
  那里有一项条目纪录了蕾法?里姆?拉提斯特伍德女王──换句话说,拉提斯特伍德最高权力者宣告将国家全权转让,而阿尔奇美拉国王赫里昂?艾达?埃希诺克当场答应的内容。
  然后,底下用红色文字纪录著简要的事实。
  《──圣魔历一五○年七月十二日十三时三十七分四十二秒──》
  《──成功将拉提斯特伍德收为属国──》
  「──何时?」
  那名少女是何时死去的?
  是在拉提斯特伍德成为阿尔奇美拉的属国前?
  还是……
  拉提斯特伍德成为阿尔奇美拉的属国后呢?
  假如是后者,还能复活的时间还剩下多少──?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喂!!」
  用发抖的手进行虚拟视窗操作──不行,手指不听使唤。
  快点。
  改用语音操作开启权力虚拟视窗。行使能力:部下复活。
  选择复活对象并非透过选单。
  而是要正确输入每一个人物的全名。
  营运团队说,这是为了不让玩家能轻易完全恢复失去的军力的一种处置。
  当时觉得很合理,现在却打从心底对这个限制感到不满。
  没时间了。
  焦急过头,甚至气愤起来。赫里昂凝视眼前半透明的文字输入视窗,宣告少女的名字。
  使用语音操作进行输入。
  在输入视窗中输进「莉莉法?里姆?拉提斯特伍德」这个名字。
  角色名字输入结束后,虚拟视窗切换,显示出决定钮和取消钮,赫里昂立刻宣告同意,出现第二次确认讯息,连这个再确认也让人焦急不已,他再次表达肯定。
  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显示在眼前,由十二个文字组成的冰冷讯息。
  《──可复活角色中查无该名角色──》
  「…………────」
  彷佛能幻视到「太迟了」这几个字。
  一阵强烈晕眩,膝盖颤抖,感觉自己随时会晕倒。
  「怎么……突然安静下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时,有一道声音怯生生地发问。
  朝声音来源方向望去,蕾法从通往二楼的楼梯中探出头来。
  赫里昂与她四目相对。
  「咦……赫、赫里昂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蕾法!现在立刻告诉我莉莉法的全名!!」
  蕾法眨了好几次眼,看著照理说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万魔之王。但赫里昂不顾她的反应,径自靠近。
  明知这只是垂死挣扎。
  即使如此,还是不想舍弃单纯只是搞错名字的可能性。
  「莉、莉莉法的全名吗……?」
  「对!快点告诉我,没时间了!!莉莉法该不会只是小名吧!?她的名字不是叫莉莉法?里姆?拉提斯特伍德吗!?」
  拜托。
  否定我吧。
  从蕾法的全名来猜测,搞错莉莉法全名的可能性极低。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只要有一丝希望,赫里昂还是只能紧紧揪在手中。
  「呃……莉莉法确实是那孩子的名字,不是小名。」
  然而,手中的希望无情地断绝了。
  唯一的光明消失了。
  两脚差点无力发软地瘫倒的瞬间,听到蕾法这么说;
  「但是,她的全名并非莉莉法?里姆?拉提斯特伍德。中间名的『里姆』是指女王,所以不会用在她身上。」
  赫里昂明确听到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说不定连心脏也一瞬间停止跳动。
  「未担任女王或国王的王族中间名是『鲁姆』。因此她的全名是『莉莉法?鲁姆?拉提斯特伍德』……怎么了吗?」
  不顾一头雾水地把头歪向一边的蕾法,赫里昂大声喊叫。
  「权力虚拟视窗:开启!
  行使能力:部下复活!!
  输入复活对象──『莉莉法?鲁姆?拉提斯特伍德』!!」
  眼前弹出决定钮。
  用喊叫表示肯定的意思后,同时往前挥出拳头。
  用语音操作按下决定钮,浮现再次确认讯息的瞬间,赫里昂的拳头恰好敲在决定钮上。
  ──然后,产生出一道光。
  +++
  某大学生电玩迷──三崎司。
  他作为【赫里昂】降临于国战编年史的初始之地。
  一间代替纪念碑的老旧酒馆建在该地。
  整座笼罩在空前胜利的喧嚣的城市中,只有这间寂静的酒馆内部突然爆出炫目光芒。
  甚至给人一种神圣之感。
  不久,纯白光芒逐渐收缩成一点,化为人形。
  不是很尖的耳朵。身高不矮,脸孔却很稚嫩。会刺激保护欲的下垂眼角。半扎成公主头的白头发。白皮肤。白束腰外衣。整个人统一成白色的女孩生得一张姣好面容,如果不是因为呼吸而胸部起伏,说她是精巧的魔导人偶也没什么奇怪吧。
  「──」
  没有人动。
  在场所有人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呆立的理由各自不同,唯一共通的是,因为对眼前情景不敢置信而僵住了。
  同时也陷入假如开口说话,就会让眼前的现实如同梦境或幻觉般消失不见的恐惧感中。
  「…………啊,咦?」
  打破痛苦寂静的,是那名一脸疑惑地低头看著自己身体的少女。
  「为什么……我不是被吃了吗?那个是梦?话说回来,这里又是哪里?这里不是拉提斯特伍德吧?」
  转头看四周。
  少女彷佛刚睡醒的小动物般将视线左右扫,不久后固定在某一处。
  「啊,姊姊。早安,这里是哪里?」
  在半梦半醒之间,少女发现亲爱的姊姊身影,轻松地问了自己所在位置。
  她的声音使得蕾法停滞的时间再次动了起来。
  「莉莉法──……!」
  蕾法冲到她身边。
  彷佛连只有几步距离也嫌太久似地。
  被姊姊扑到身上的少女,体重很轻的身体差点倒下,但深爱妹妹的姊姊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好温暖……活著……?莉莉法……莉莉法还活著……太好了……!」
  之后就说不出话来了。
  紧紧抱著妹妹的蕾法,那张清秀的脸现在皱成一团地放声大哭。
  然后彷佛在寻找最能感受妹妹体温的姿势般不断变换手臂的角度,再也不打算放开似地用力紧抱。
  在那里的不再是拉提斯特伍德女王。
  而是为了最爱妹妹的复活而嚎啕大哭的姊姊。
  「等、等等,姊姊,很痛,这样很痛。」
  像一只试图摆脱人类纠缠的猫一样,少女想用双手推开姊姊,却办不到。
  不明白现在状况是怎样,感到混乱的少女再度左顾右盼,结果又发现另一张认识的脸孔。
  「啊,赫里昂哥哥。」
  是那名容貌平凡的青年。
  只见过他一次,是个搞不懂在想什么的旅行者。
  但很温柔,似乎是有点可靠的人类男性。
  「赫里昂哥哥……你在哭吗?」
  少女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地问著露出未曾见过的表情的青年。
  「……不。我没在哭。男人不会流泪的。」
  少女觉得这句话很像她的父亲某天说过的话。
  她那时听了只觉得「男生真笨耶」。
  但既然这名青年也说了一样的话,肯定是事实吧。
  或许这就所谓的女人不懂的「男人的世界」吧。
  因此少女只能不置可否地回应,装成没看到那颗沿著他的脸颊滑落的漂亮水珠。
  在和青年对话的当下,尽管少女抗议过,姊姊仍用力地抱住她细瘦的身体。
  明明说过很痛了,姊姊却还是激动地说著含糊不清的话语,完全不肯松手。少女觉得姊姊有点坏心。
  于是为了逃离姊姊的魔手,少女决定拜托青年。
  但在那之前
  有个疑问无论如何都必须先问一下。
  少女很自然地把心中所想到的事情问了青年。
  「吶,赫里昂哥哥,这是梦吗?」
  被问了这个问题的青年,一瞬表情变得极难以形容地扭曲。
  接著似乎下定决心,尽管脸上被泪水沾湿,青年还是露出不甚高明的微笑,对年幼的少女回答。
  「不,虽然我想哭得不得了────这是现实喔。」
  圣魔历一五○年七月十三日。
  在异世界的首场战役宣告终结。
  战果报告。
  完成本次作战的主要目的──拯救拉提斯特伍德国民。
  成功夺回拉提斯特伍德首都。
  歼灭敌方势力部队,达成完全胜利。
  阿尔奇美拉势力群的死者人数──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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