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什么样?”
  “就是……无权无势,命不由己。”
  姊妹俩在说话的时候,身边并没有跟着哪怕一个宫人。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即便是近些日子颇受嘉禾信任的宦官云乔,也只能远远的站在一旁,不得公主命令,不敢上前。
  这让云乔十分心焦。
  他并不是纯粹的好奇心旺盛,他急于知道两位公主的谈话内容是为了……好吧,他承认,是为了写论文。
  云乔并不是真的叫云乔,他真实姓名是苏徽,二十三世纪社科院博士。
  在他出生的年代,时空机制作成功,只是仍处于试验阶段,性能不稳。
  苏徽主要研究的,是夏国的政治史。而由于种种缘故,夏国年间的史料驳杂,真假难辨,致使这段研究陷入了瓶颈之中。在得知时空穿梭技术已进入试验阶段,需要志愿者配合后,他主动报名,要求将自己传送到夏朝年间。
  试验的结果存在多种可能,要么,传送失败,他仍在二十三世纪待着,那好,他继续埋首故纸堆做学问。
  要么,传送失败他不幸身死,那也好,如果这一生注定无法在学术上做出成果,还不如死了。
  要么,传送成功,但并没有跳跃到设定好的时空坐标,那……也无所谓,到了哪个时代就做哪个时代的研究,只要不送他到石器时代就行,因为那超出了他的学术领域。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成功到达夏国长业年间,成功降落在紫禁城中,然后开始他的史料搜集工作。
  他是幸运的,碰上的是最后一种结果。如今他到达夏国已有一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并且顺利成为了还是宁康公主的夏国惠敏皇帝的贴身宦官。
  惠敏帝正是他的主要课题对象,史书上有关她的生平记载得不是不详细,而是太过详细,有关夏国唯一女帝的传闻多不胜数,数百年的时间里,她呈现在后人眼中的形象无比复杂,当苏徽来到夏国真的见到了才十余岁的惠敏帝时,他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待在嘉禾的身边,观察她的生活以及与她相关的一切。
  观察她每天吃的三餐以及点心,可以探讨夏国初年皇室奢侈度水平。
  观察她的衣服布料和首饰,可以佐证夏国工艺发展程度的研究以及江南纺织制造业在长业年间的恢复情况。
  待在她的身边还能顺带对夏太.祖进行分析研究,比对《起居注》上的记载是否有错。
  同时还可以探讨一下懿安皇后杜氏的朝野影响力,夏初政治风貌、解析一下夏初那几桩朝堂风波的始末……
  总之他日子很充实。从每天辛辛苦苦翻书考古找史料,到被人一把投进了史料堆中,这简直是言语难以形容的幸福。就连嘉禾宫中随随便便一个景德镇瓷瓶,到他手里就可以让他写一篇论文出来,短短一年时间里,他已经拟定了好几个重大的课题,只等着进一步挖掘。
  惠敏帝的同母姐姐,荣靖公主周嘉音也是一让他在意的历史人物。
  作为夏太.祖嫡长女,还是一个在史籍中留下了不少骂名的公主,大量学者都针对她的一生进行过深入剖析。姑且不论荣靖公主豪放的作风,也不去理会她留在野史上的艳闻,仅仅是她与惠敏帝之间的斗争,便值得不少人瞩目。
  涉及到权力,古往今来不少兄弟因此阋墙,夫妻为之反目。夏太.祖没有儿子,于是两个女儿便顺理成章的斗了起来,就如同春秋之时的郑庄公与共叔段。
  夏太.祖驾崩之时,作为嫡长女的荣靖便试图即位,到了二十三世纪,都还流传有一份不知真假的太.祖遗诏说要传位于荣靖。
  在《夏史》的记载中,后来惠敏帝在位期间,荣靖也几次三番试图与妹妹抢夺皇位,暗中招兵买马,在朝堂安插心腹。只是这两个人最终都还是没能赢得了天下大势,当惠敏帝被迫退位之际,荣靖也同时遭到了打压,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农夫出身大字不识的夏烈宗登上帝位。
  不过荣靖的运气比惠敏帝要好,惠敏帝退位之后不过三年便被毒杀,她却是一直活到了夏国灭亡。
  无论如何,夏太.祖这两个女儿之间的关系对夏国未来的命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这两人之间水火不容是后世公认的,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一对姊妹的感情似乎还算不错。
  苏徽远远注视着她们,荣靖公主摸了摸妹妹的头发,似乎是笑了,接着她低声叮嘱了些什么,嘉禾不住点头,乖巧温顺。
  在如高山一般的宫殿之下,她们两人的身影显得那样的渺小,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最后交融在了一起。
  第5章 、
  苏徽闲暇的时候,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古籍。
  不少在夏朝时保存的完好的书卷,在二十三世纪已经散佚。能够在夏宫中见到那些他原本没有机会见到的文献,这对于一名历史研究者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但他的主攻方向毕竟不是文献史和校勘学,作为专研政治史的历史工作者,他现在更想去夏国朝堂上去,一窥时下风云变幻。
  距夏太.祖颁布贬黜功勋的诏书已经过去了三天,后宫之中风平浪静,前朝想必才是真正精彩无比。只可惜他在这个时代的身份是公主身边的宦官,视角有局限,夏初那几场精彩的朝堂斗争,他恐怕是暂时无缘亲眼见证了。
  窗外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是一只雀鸟轻巧的落在了玉兰树的枝桠,昨夜才下过雨,枝上洒落下一大串的雨珠,滴滴答答砸在了芭蕉叶上。
  窗前杏花正盛,浅绯色的花堆成云霞遮住了他的视线,那鸟儿的身影几下便消失不见。苏徽放下了笔,站了起来。
  临窗眺望,他看见那个穿着鹅黄裙裳的小姑娘蹑手蹑脚的跑了过来。
  嘉禾外表文静内心好动,中午睡不着时,总爱偷偷摸摸的溜出来找他。
  这或许也和青春期的叛逆有关。她身边的人越是让她端庄守礼,她越是喜欢在背地里悄悄的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来。
  “云乔。”嘉禾先到了他的窗边,敲了敲窗棂。云乔,即是苏徽眼下在宫里的假名。
  她的发髻略有些蓬松,颊上还有竹席印出来的红痕,“我来找你聊天了。”
  “翠翘她们不曾跟着公主么?”苏徽问。
  “没呢。”她抿唇轻轻一笑,只是很浅的一个表情,却透着说不上来的轻灵。
  这是他和嘉禾培养好的默契。
  坤宁宫中的宫人,几乎都效命于皇后,嘉禾身边的侍从,大多听命于段夫人,这两个女人牢牢管控着嘉禾,也只有在苏徽这,她才能自在轻松些。
  苏徽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他的认知中,年少的孩子贪玩任性都是正常事,所以他并不觉得嘉禾需要管教。
  而在嘉禾眼中,苏徽这种可以放任她肆意胡来的宦官简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个存在,她在心中一方面疑惑这人怎么可以如此大胆,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庆幸他这样大胆。长久以来嘉禾都觉得自己被一堵墙围着,在意识到自己身边居然还存在着苏徽这样的奴仆后,她感觉那堵墙好像终于有了一块缺口。
  她毕竟是杜后的女儿,荣靖的妹妹,既然流着的血是相似的,性情其实也相差不远,虽比不上母亲和阿姊那般恣意张狂,却也不是个安分的孩子,她老老实实站在礼教给她画出的圈子内,然而时不时仍会试探着将脚伸出圈子点一点再缩回来。
  于是她将原本只是洒扫内侍的苏徽调到了自己身边来,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心腹。
  “你又在屋子里看书么?”嘉禾跟着苏徽一起到了庭院,她抬起脖子张望,天穹澄澈,薄薄云纱之后阳光耀眼刺目,她眯起眼睛瞧了半天,只见着重重叠叠的花。
  “嗯。”
  “我就不喜欢看书。”她颓然的开口说道:“四书五经、女则女训,都最是无趣了。”
  “公主想玩什么?”
  “……你不规劝我?”
  “公主需要我规劝吗?”苏徽扭头认真的看着她。
  嘉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指着玉兰树上欢快的鸟,“我真喜欢它们。”
  “公主也想捉住它们么?那我帮你。”苏徽极自然的应道:“你可以踩我的肩膀,然后我托着你上去抓。”
  “免了免了。”嘉禾连忙摆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袄裙,袄子是以妆花缎裁成的,裙是淡淡的鹅黄色,如同初春时柳树新发的嫩叶,银线在裙摆绣着青鸾。她并不顾惜衣裳,可这一身若是弄脏了或是被树枝挑破了,那可就麻烦了。
  “公主如果喜欢鸟,听说南边新贡上了一对名品画眉。公主可以讨过来”苏徽建议道。
  “不。”嘉禾摇头拒绝,“我就是喜欢野雀。我喜欢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灵。”
  这可真不像是未来皇帝会说的话。苏徽默默的想着。
  而在嘉禾眼中,苏徽就是一只野雀。
  一年前,当这个眉目清秀的内侍被调到她身边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他的“不知礼仪”。
  倒不是说苏徽言行粗鲁或是有冒犯他的举动,而是说,他在那一群毕恭毕敬的奴婢之中,总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比起旁边的人,他在面对嘉禾时,少了几分诚惶诚恐,从容过头了,于是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嘉禾那阵子大概也是无聊得紧了,为了验证自己在一个内侍心中的地位,三天两头的亲自去试探,最后她确定了,这人还真就不怕她,也不有求于他。
  “你胆子挺大的。”某天午后嘉禾来到庭院里,对正在清扫落叶的苏徽说道。
  苏徽:……
  其实苏徽那时才来到夏朝没多久,正在努力适应新生活。别的不说,几百年前的古人说话的发音语调就与他一个生活在二十三世纪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虽然他也研究过音韵学,在来到夏朝之前也专门去学习过夏时的官话和语法,然而终究还是及不上真正的夏人。
  因此当他到达这里后,他选择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可能的学习身边人的说话腔调,晚上偷偷练习。
  面对嘉禾突如其来的诘问,他……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可是专.制集权时代,上位者一言不合就能杀人还不用偿命,十二岁的孩子再怎么年幼也是公主。辩驳的语句脑子里想了一大堆,要是辩驳不了即刻跪地求饶他也不是不行。
  可问题是……求饶的那些话该怎么说来着?
  科研人员苏徽默默抱紧了扫帚,陷入了懵逼式的惊惶之中。
  到了嘉禾眼中,这就成了——此人性情高傲,不轻易折腰低头,实在值得敬佩。再加上苏徽生来好样貌,过人的学识又使他看起来气度不凡,于是她越发的觉得苏徽不同凡俗,不久之后便将苏徽安排到了自己身边来。
  “云乔,我近来有些烦心事。”坐下之后,嘉禾开口说道。她每每有心事,便会找这个与众不同的宦官倾诉。这宫中不缺能够听她说话的人,缺的是听完她说话之后,还能如苏徽一般保持安静的人。
  嘉禾至今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她身边调来了一个宫女为她梳头,那女人手艺尚可,只是梳发时没轻没重的,扯掉了她好些头发。她有次向段夫人抱怨,段夫人很快又将此事告知了杜皇后。
  在那之后,嘉禾就再没有见过那个说话细声细气,还给她摘过花做过兔子布偶的宫娥。听说她受了罚,被拖去挨了板子,不久后便病死了。
  那是嘉禾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多重的分量,从那之后,她再不轻易开口说自己真实的想法。
  第6章 、
  “公主想说什么?”苏徽问她。
  “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我爹爹,可我又不敢说与他。”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什么好事。”
  春日的风柔柔的拂过,庭院静谧安宁,唯有风吹动树叶时沙沙的声响。锦衣的公主与青袍的宦官并肩而坐,一个低声细语的叙述,一个屏息凝神的倾听。
  “爹爹是皇帝,有些事情可以对爹爹说,却不能对皇帝说。”
  苏徽记得在史书记载之中,的确留下了夏太.祖多疑、好猜忌的恶名,这位市井出身的皇帝就如同西汉时的刘邦一样,得天下前重义轻利、敢于用人,得天下后,却开始疑神疑鬼,屠戮兄弟。
  作为一名史学研究者,苏徽能够充分理解他的猜疑之心是从何而来。不过站在十三岁的嘉禾视角来看,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很可怕的一个人吧。
  “云乔,你为我出个主意吧。我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活了十三年,可在这世上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苏徽想了一会,说:“公主凭自己的心意来选就好。”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他就被反复叮嘱过,绝不可以干扰历史进程。他只是历史的观察者,而非历史参与者。虽然不知道嘉禾即将做出的是怎样的判断,但无论是什么判断,他都必需保持沉默。
  别的不说,哪怕是嘉禾拿不准今日下午该吃什么点心想要问他的意见,他也不能干涉她的决意,因为这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可这个在苏徽眼是“历史组成部分的”的小女孩正陷入苦恼之中。她会笑会哭会烦恼,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与他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个普通的姑娘没有区别。
  在苏徽读硕士的时候,国家组织了一个重大考古项目——开掘夏惠敏帝端陵。
  他在导师的帮助下得以参与到了这个项目,亲眼见到了她死后安身之所的模样。端陵中的随葬品不多,整个陵墓被盗墓贼破坏得很是严重,好在她的遗骨保存完好,人们通过她的骨骼判断出她死的时候年龄应是二十五岁,死于毒杀。二十三世纪的科技精准的在电脑上还原出了她生前的样貌并做出了全息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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