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但他们硬是没找到丝毫不足。
  从她推开门,拎着小油灯出来的动作开始,表情到肢体,都无可指摘。
  此时的喜儿还是个少女,虽然家贫要躲债,可眼里还有独属于少女的纯真与欢乐,父亲回来时,还有“欢欢喜喜过个年”的期许。
  曾立轩心中点头,可想到主任说她是台柱子,一直跳喜儿,又觉得是应该的。因为这个就开口要奖励,未免自视过高。
  只有芭蕾组的人,暗暗吃惊。
  在苍龙镇,刘思美是看着沈娇宁跳的,当时只觉得沈娇宁把细节都注意到了,但就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身体去完成这些细节,很明显是练的时间不够。
  可是这才过了多久,她居然就能这么稳了?
  刘思美咬着食指,如果现在让她和沈娇宁比,她都不敢说自己有多少把握能赢。
  旁边的焦梦玉更是苦笑。还记得沈娇宁刚来的时候,练完把杆累得路都走不动,可现在呢?她被主任骂得抬不起头,沈娇宁却可以独当一面了!
  台上,沈娇宁跳完了《北风那个吹》独舞片断,神情一变,紧接着开始白毛女上场的第一段舞。
  第41章 《女儿》2  开始编排舞剧
  《白毛女》中, 由喜儿转变为白毛女,有一段著名的“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都是一段极为精彩的独舞。
  其中春夏秋都还是喜儿, 她的衣服在灯光效果的加持下,一点点变白, 最后在“冬”的部分, 彻底成为白毛女。
  沈娇宁跳的就是这一段“冬”。
  她先抬手, 看似随意, 却是把辫子尾端的发绳扯了,紧接着就是一段平转。
  先前她跳喜儿时,已经可见舞蹈功底, 这一段平转却更令人称绝。
  曾立轩先是注意着她的腿部动作,等再一抬头,却发现她的辫子不知何时散开了, 绑过麻花辫的头发乱蓬蓬的, 随着她的动作飞散开。
  若非她的头发乌黑油亮,简直完全契合了白毛女的形象——独自在荒野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 自然不可能还梳着一条整齐的大辫子。
  舞剧从上演开始,便历来如此, 只是曾立轩没想到,沈娇宁这个时候还能注意到头发。
  平转过后,便是典型的芭蕾大跳。
  她不仅是跳,她是内心挣扎痛苦下的跳。
  山中无岁月, 鲜妍少女成了满头白发的野人, 那些日日夜夜的孤寂,那些无人诉与的思念,全包含在了她的跳跃之中。
  她揪扯着头发, 想要去复仇,又有着茫然,眼前的漫天大雪,她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最后,她坚定起来了,她要出去报仇雪恨!
  定格动作是带着期盼伸出双手,正对应这段舞的最后一句歌词:
  盼东方,出红日。
  ……
  刘思美看得目露迷茫。
  这怎么可能,她是一直在跳喜儿的,太清楚其中的难度了,怎么可能会有人进步得这么快?
  难道这就是天赋吗?
  她一向自认属于有天赋的,可今天看沈娇宁跳舞,心里居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可能永远都比不上沈娇宁。
  她不知道怎么自己会有这种念头,并且挥之不去地盘踞在心头。她感觉到恐慌,明明前不久选吴清华的时候,她还赢了的!
  在场的人都在鼓掌,贺平惠奇怪地推了一下发呆的刘思美:“你想什么呢?娇宁都跳完啦。”
  “哦哦。”她如梦初醒地跟着鼓起掌来。
  ……
  曾立轩有点服气这位台柱子了,确实是有点本事的。
  旁边主任巴巴地等着他评价,便难得地夸了一句:“有柔有刚,刚柔并济,不错。”
  想了想,又说:“但舞跳得再好,也是你的本职工作,跳个舞还要奖励,这种思想境界可没法去省里演喜儿。”
  沈娇宁眼睛一亮,曾组长的意思是,她有可能可以去省里演出?
  曾立轩却没继续说,转了个话题:“后期白毛女的情感更复杂,但你驾驭得很好,前期情感简单的片断反而突显不出你的优势,不过我有个问题没想明白。”
  “什么问题?”沈娇宁紧张地问。
  “你是怎么做到表现痛苦的时候,连嘴唇都变苍白了?”不但苍白,甚至有些开裂,他难以想象演员会因为情感爆发,连身体也呈现出相应的症状。
  沈娇宁一怔,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开口:“可能是因为我,渴了?”
  她本来就有点脱水,坐了长时间的车,一回来就又跑又跳的,脸色不好看正常。
  曾立轩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反应过来却笑了:“你倒是说说,你想要什么奖励,让我也听听。”
  主任在旁边一听,大感意外,曾组长很少会这么仔细和演员们聊天。
  他其实本来就没打算真要给沈娇宁什么奖励,这种话就是随口说说,到时候糊弄过去就是了,现在却只好道:“你说。”
  “主任,我要排芭蕾舞剧,希望到时候可以有机会跟《烈火英雄》公平竞争,团里以后出去演出的机会,可以公平决定。”
  芭蕾组的几个人闻言,心里不约而同地“嚯”了一声。早就听她说过要排舞剧,他们一直以为这是她一时意气的话,结果人家不但当真了,还直接当着省领导的面跟主任提要求!
  其实之前听沈娇宁说要奖励的时候,他们还挺意外,毕竟沈娇宁不像是这样贪图蝇头小利的人,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个。
  是为了他们芭蕾能重新上台演出!
  曾立轩此刻也很意外,他当然知道今年绵安市文工团排了一部很不错的古典舞舞剧,料想古典舞那边应该集体水平都不错,所以才故意来抽查芭蕾。
  但是这个台柱子居然不是为了要钱,而是要跟古典舞竞争?
  曾立轩很清楚绵安市文工团向来的情况,历来古典舞演员远多于芭蕾人数,她是台柱子,那也只是五六个人里的台柱子,跟有几十个人的古典舞没法比,这怎么排?
  “小姑娘,舞剧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他说,“你刚刚跳的白毛女,你知道总共用了多少演员吗?你今天好不容易发挥不错,我看你不如换个奖励要吧。”
  沈娇宁很坚定:“我没有什么别的需求。”然后看向主任。
  主任本来是舍不得真给她奖励的,可现在觉得她还不如要点钱。
  好巧不巧,曾组长一行就是负责给省里各大文工团排名,并安排省内大型演出的。他今天这么着急,就是为了他们团能有个好排名,明年好把《烈火英雄》一步步往上推。
  “奖励等会我给你安排,你们先回去吧。”主任说。
  沈娇宁可不答应,她就是看中今天省里来人,特意找了这个机会提的。现在让主任答应下来,省里这些人全是证人,主任别想耍赖,他们今天要是先回去了,那就别想有后续。
  “主任,我只是要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难道连这也不行吗?”
  主任急躁道:“你们就那几个人,排什么舞剧,不是瞎胡闹吗?”
  “如果我们自己技不如人就算了,我绝没有一句怨言,但如果连让我们比一比都不行,以后只有古典舞能去演出,那我就是不服气!”
  主任还要再说,被曾立轩拦下了:“这件事我替他答应了,就给你们一个公平比拼的机会。但也仅限于此,至于最后你们谁能最终到省里演出,还要凭实力说话。”
  沈娇宁立刻说:“谢谢曾组长,等芭蕾的舞剧排成,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个荣幸邀请您来观看。”
  “嗯,我是得来看看,小郭,你给她留个联系方式。”
  沈娇宁大喜过望,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这么一来,后续评价到底哪个舞剧更胜一筹都有保障了。
  她记下联系方式,跟其他人一起走出小礼堂,并不知道她走了之后,曾立轩又跟主任说:“你们这个台柱子不错,有上进心,基本功也扎实,值得培养。”
  主任心里叫苦不迭,他这手气,随手一拉怎么就拉了一个这么难搞的。
  好在,他并不觉得芭蕾能排出什么舞剧来,比《烈火英雄》好的舞剧,那更是痴人说梦。
  就随他们折腾去吧。
  ……
  沈娇宁和其他人出了小礼堂,贺平惠觉得自己完全还没反应过来,跟在梦里似的。
  “娇宁,我们真要开始排舞剧了呀?可是,可是我们排什么啊?”
  “我已经有大致想法了,等一下回去再考虑一下具体编排,不过这个舞剧到底能不能排成,主要还是看大家愿不愿意。”
  “肯定愿意啊,现在颜老师都不在,我们要是自己不努力,芭蕾组就真成个摆设了!”贺平惠道,“排什么?《天鹅湖》那种吗?”
  “不是……我想的是个农村题材。”
  “这样啊。”贺平惠有些失望,“那就随便排排吧,反正又是那些灰扑扑的衣服,没有我的天鹅裙。”
  刘思美道:“平惠,还在外面呢,说话注意点儿。”她又对沈娇宁说,“我也愿意排这个舞剧,但是我现在腿还没好,你看我到时候能赶得上吗?”
  “肯定能,自己排一个新舞剧没有直接按着模板学那么快的,你最近好好养伤,别走太多路了。”
  最后,大家一致赞同和她一起排舞剧。
  以他们现在的处境,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了。
  ……
  沈娇宁回到宿舍,先给自己泡了杯热乎乎的红糖水,然后拿出她的方格本,抱着杯子,开始思索舞剧的整体编排。
  这一次去上坝村,虽然过得心惊肉跳,但她觉得值了。
  至少救下了一个小生命,她的舞剧也有了着落。
  她想写关于一个家庭的故事。这家人重男轻女,为了生一个儿子,一连生了六个女儿。可他们并不富裕,养大六个女儿对这个家庭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父亲就想趁深夜,偷偷溺死刚出生的小女儿,最后被姐姐们发现,跪求父亲留下小妹妹一条命。
  这个年代,为了儿子生了很多女儿的家庭并不罕见,沈娇宁出于一些舞蹈动作的设计,以及舞台的对称、场面的美观,觉得六个女儿最合适。
  但她们总共就五个女孩子,不得不退一步,改为姐妹五个。
  在婴儿时期勉强保住一条命的小妹,后来也过得并不好。她和四个姐姐们一起挨饿受冻地长大,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却被父亲许了人家换彩礼钱。
  舞剧第二幕,是小妹和丈夫结婚,虽然双方未曾谋面,但新出嫁的小姑娘,内心到底是有些娇羞与期许的。
  只是婚后,自幼收到重男轻女思想荼毒的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丈夫要求有个儿子传香火有什么不对,她开始走上母亲的老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一连生了五个,全是女儿,生到第六个女儿,被丈夫连夜埋进地里。
  家里得留些钱,用来养那个还未出生的儿子。
  小妹,最终完全成为了她的母亲,小妹的故事,还在无数落后的乡村里上演……
  沈娇宁想到这里,再次叹气,芭蕾组的人实在太少了,这小妹后期要跟四个姐姐一起演后来出生的五姐妹才行。
  还得想办法加点男演员独舞,以及四个姐姐的舞蹈片段,否则小妹几乎要一个人从开始跳到最后。
  她啜了口红糖水,并没有感觉到甜,只觉得心里发苦。握着铅笔的手,每个字都写得艰难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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