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殷其绝笔

  顾二亲启,莫殷其绝笔。
  教了你那么久的字,也不知道你认不认,你要是不认的话,我这封信可就白写了。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呢,是因为打了胜仗,听着士兵们高呼陛下万岁,一时间有些睡不着。
  至少在这一瞬,我觉得士兵们是发自内心觉得我是一个英明的皇帝陛下。
  但光他们觉得还不够,至少我永远都不能成为那个英明的陛下,我生来就带着原罪,要受到别人的抨击,也要受到自我抨击。
  我不是什么善类,我看着娘下令杖毙过宫女,也听过爹将一个大臣满门处斩,但我受不了很多很多的百姓死在一场可笑的阴谋里。
  怎么那么蠢呢?
  我脑海当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恨不得吐血吐干净了,躲得远远的再不理娘。
  可我躲不了。谁还不是少年郎!心怀热忱,一腔热血!
  有些事情我说不明白,就不跟你说了。
  前面废话了一大堆,其实是为后来重要的事情做铺垫。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喜欢你。
  光是写出来就有些不好意思,但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
  是的,我是一个女孩子。
  我生的那样漂亮,却没一个人怀疑我是女子,也许是因为漂亮的男子很多,也许是因为没人会想到宫妃的胆子那么大把公主充作皇子养大,甚至连父皇都不知道这一点,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男孩,一度想把江山社稷给我。
  我从出生那一天起就背负着一个谎言,骗着所有人。
  娘说,她没法子,所有人虎视眈眈的要她命。生下来女儿坏了身子,只能当男孩养,再取个门第低的王妃隐藏下这个秘密。
  我得争气,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要听话。
  我觉得我被撕开了,有两个我摆在那。
  这个话题我写的有些沉重,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女孩子了,就跳过吧。
  我爱上了你,一个女人对一个救了她的男人的一见钟情,俗套的可怕。
  我猜你不知道我的爱,因为你从来没有认为我是个断袖,我隐藏的一直很好,是秦楼楚馆的常客,甚至带你去了青楼,我想的都是你,而不是我怀里的姑娘。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在偷偷的肆无忌惮的喜欢你。
  我喜欢你的眼眉,喜欢你抿着的唇,喜欢你时不时的暴躁以及时不时的愚蠢。
  我甚至把自己和白雪做个比较,我完胜她。
  可你喜欢她,你的眼神追逐着她。你的眼光不太好。
  我有时候会很生气,会想着拉你一起死,黄泉路上做个伴儿总不孤单;但你有时懵懂的眼神让我难以下定决心,我总想在死路里,给你寻个生路。
  杀了我娘,完成我想做又没办法做的事情吧。
  我甚至没办法去数落她的错处,只能逃避再逃避。
  可是她必须要死。从感情上,从理智上,她都要死,世上最可悲的就是没一个人想她活着,包括我。
  你杀了她,兄长一定会给你活下去的机会。
  白雪的心是善的,她会帮你周旋,你也许还会有前途似锦。
  兄长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他,敬仰他,但我是他仇人的女儿。
  也不知道我保护了他的心上人,守护了他的孩子,除掉了安王和安王世子,还打赢了一场胜仗,他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
  其实我一直在想,爹爹把皇位给兄长,我当个闲散王爷,悄悄的跟你说了女儿身的事儿,同你好,生一个你的孩子,充作是王妃生的养大。
  可是爹爹死了,娘用了最不该的方式把我捧上了皇位,我没有退路了,我被架在了火上,那帮朝臣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杀了我。
  死就死吧,我想为兄长做点什么,顺顺利利的把皇位递到他手上,让那些肮脏的恶劣的臭虫远离他的国家。
  他可以做我做不了的事情,给你我给不了的庇护,看着你的时候也许会想起来他有个愚蠢的妹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谋划了一场惊天阴谋。
  我把能做的都做完了,安安心心的走了。
  顾延生,我不带你走,但愿你识字。
  这封信不知何时塞到了顾二的衣服夹层里,他被关起来的时候摸到了胸前有异物,抽了出来,借着小窗户微弱的光念完,整个人愣了好一会。
  脑子里突然被塞了好多东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明明是一个为君尽忠的臣子,怎么突然被摆上了心上人的位置。
  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莫殷其试探性的问:“假如我有一个妹妹,你想娶吗?”
  顾二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金枝玉叶,卑职不敢高攀。”
  那时没多想,说的就是实话,人家是金枝玉叶,他一个微不足道的草民碰运气在雪堆里面捡着一个受了伤的公子哥,从此一飞冲天,才有了跟贵人说话的机会。
  他靠在墙角,冰冷的砖让脑袋降了一些温度,好半天才喃喃自语:“我识字,你手把手教的,我就算是再笨也认识了。”
  莫殷其给了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培养,教文教武,不打不骂,偶尔踢上两脚不痛不痒。
  他愿意为她披荆斩棘。
  他恍恍惚惚,外边一阵脚步声,莫殷其腰间系着的铃铛在碰撞,发出脆生生的响,人就在外头慢慢靠近,下一秒就能看见她满脸带笑,倨傲中透着戏虐的说乱七八糟的怪话。
  牢门被打开,白雪站在门口,“我来接你回家了。”
  顾二一双眼睛哭的又红又肿,有些没神采又有些失望。
  实在不该失望,死去的人怎么会出现呢?
  白雪笑了起来,像狱卒要了解开脚链的钥匙:“我肯定会来救你的呀,你就这么没信心,哭成了这个样子。肖张帮你在陛下跟前做保,保证你是个好的,陛下也说了你杀的杨庶人有功劳,功过相抵,赦免了你的罪责。往后官是不能当了,但还可以干点别的。”
  钥匙碰撞的声音跟铃铛很像,出现幻觉也是现实的一种勾引。
  顾二怔怔的问:“二殿下……最后下葬在哪儿了?”
  白雪随意道:“扔去了乱葬岗,和他娘一起。我知道你跟他相处的有感情,但有些事情没办法,他干的太过火了,陛下留不了全尸。”
  顾二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狠狠抓了一把:“……”顿了顿又说:“我想见陛下。”
  白雪原本还挺轻松的,在听到顾二提的要求后微微一怔,想了想说:“我帮你禀报。”
  她正好要进宫见月牙,在月牙那儿问了莫云渊。
  莫云渊立即就派人来提顾二,顾二被带进了宫。
  月牙笑眯眯的挥手:“顾二好久不见呀。”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顾二给贵人们行礼磕头,颓废的溢于言表。
  莫云渊问:“莫殷其有话让你带给朕?”
  顾二立即乘上了那封信:“没有,二殿下是对卑职说的话,但有一件事情卑职希望陛下能知道。莫殷其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要害陛下的心。”
  太监把那封信拿给了莫云渊,莫云渊展开一看,是莫殷其的写信风格,东一句西一句,直至最后才切入正题。
  他们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莫殷其成绩就很差,莫云渊没少教她,贵妃管的那样严,她功课还是很烂,经常挨罚,莫云渊书桌里常备药。
  后来年纪渐长,流言蜚语太多,宫中形势变幻莫测,莫云渊主动疏远了莫殷其。
  接着堕马,残废,崩溃,他远走封地。
  莫殷其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把戏,跑到凉州找他,死皮赖脸的在他家住。结果第二天就心如死灰说,兄长,我要死了,请兄长回去抚慰爹爹丧子之痛。
  丫鬟打扫她睡过的房间,看见好多血迹。
  莫云渊当时已经从月牙那儿了解到了一些人事,谁都没惊动,让丫鬟悄悄把那被褥扔了,又给了这丫鬟一笔钱,打发的远远的,最后强行将莫殷其赶走。
  后来莫殷其知道了那是怎么回事,她最大的秘密暴露了。
  这成了兄妹两个人悄无声息的秘密,谁都没想着揭穿。
  月牙在旁边悄悄的偷看信件,惊呼出声:“她是个女孩?你知道吗?”
  “知道。”莫云渊从来都拿它当一个秘密,连月牙都没说过,淡淡的说:“这件事情往后不要对任何人说。”
  顾二哽咽的问:“陛下既然知道她没有和陛下要争的心,何不留她一个全尸?”
  莫云渊:“她办的这件事儿就没想着要留全尸。”
  她拉了全部的怨恨,就是让莫云渊踩着她能更顺利一些。
  白雪安慰道:“人活着最重要,死后种种不必计较,毕竟那只是活人的想法看法,死人压根不清楚。”
  顾二磕了个头:“请容卑职再问一句,陛下是否一直拿她当妹妹?如果她不自杀,您会杀了她吗?”
  莫云渊是个话少且没耐心的人,对月牙有时候都会急两句,但此刻他显得平静,有问必答:“朕拿她当妹妹,不会杀她。”
  他回答的不是顾二,他回答的是莫殷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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