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逝
给老头子做五七的时候,阿明夫妻又去了趟南充,先将老太婆的骨灰盒在南充的公墓葬了,然后再去金宝镇乡下。
一路上坑坑洼洼的,汽车爬行得甚是缓慢。
“老婆,老头子在南充医院里没后,你急个套弄他回乡下的?”
“我叫了辆昌河小面包车,那已是半夜里了,汽车摇来晃去的,老头子靠在我身上,也摇来晃去的,我就扶紧他。车子足足开了两个小时,他的身子在渐渐冷下去。”
“这么黑漆漆的路上,和死人在一起,你不怕?”
“是自己的大人,好像没怕的感觉,要是换个其他死人,我的胆早就被吓破了。”
“老婆,你做到这份上,真不容易!”
老头子的坟头已长满没膝的青草了。冬萍又哭哭啼啼起来,阿明一路安慰。
两老没了,两人轻松多了,但也冷清多了,冬萍几乎把心思放在了两条小狗儿上,而阿明也可以安下心来好好写书了。
“老公,你那只大众公用股票抛掉后,一路上涨,都二十四五块了。”狗娘们有人在炒股,冬萍知道些行情,一脸的惋惜。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求不得。那只股票套住七八年了,要是老头子不急着用钱,原先亏得那么多或许能拉个六七万回来。”阿明也甚无奈。
“现在股市火爆,店里不少人收到短信,都去炒股票了。”
“牛鬼蛇神七八年总要跳出来一次,那是私募基金的短信,我们院里不少驾驶员也去炒股了,等全民都想炒股了,离暴跌就不远了。”
“反正我们也没钱炒股了,这次向小燕、阿芳各借了两万块,七弄八弄后还剩下一万五,这钱你先去还给老大,大嫂得了乳腺癌,看病需要钱,还有一半有了就还。这次在乡下一块三一只收了一百多只鸡蛋、鸭蛋来,顺便给老大拿些去。”
“老婆,我们背上债务了,没个二三年翻不了身啊!”
“都是看病看穷的,那有啥个办法呢?”
天气热了起来,院墙边的小竹子很多在去年夏天时晒死了,活下来的顽强地青翠翠一片,几株小红枫的颜色在灼热的阳光下有些添热的感觉。
合同工小陈的老婆生了个千金,小陈就是想要个女儿,眉开眼笑的好高兴。原先阿明一辆车既要跑保全,又要跑送达,忙都忙不过来,如今有两辆车光是跑送达绰绰有余。小陈就住在离法院不远的三塘小区,活儿没那么多,所以他只跑半天,下午就溜回家去照顾老婆,五点光景到院里来打打卡。
驾驶员反正做得好也不会升长工,好溜则溜,都成老油条1了,考勤卡放在传达室的抽屉里,下班时间到了,有保安会代打。
阿明下午没事儿,本来还可以打打牌,突然查禁得很严。原来g20九月份要在杭州召开了,马路该修补的都在修补,墙头该粉刷的都在粉刷,违建该拆除的都在拆除。院对面出租房的鸡窝门儿都被保安撬破了,所有的房东都被叫到派出所去约谈,所以,不少棋牌室都关门大吉了。
他有地方去消磨时间,那就是杨家沁苑的舞厅。那里面的人舞儿虽然跳得一般般,但空调特别凉爽,五块钱一杯茶,即便不跳,喝喝茶,看别人跳,也是个消夏的好去处。
可这天门票改了,下午场男宾10元,女宾免票。既然到了舞厅门口,阿明心疼地买了张票进去,一看吃了一惊。
有五十六个统一西裤、衬衫着装的小伙子排着队整齐出场了,他们表演一曲舞儿后,就邀请女宾跳。女宾们本来就不多,都被这些舞蹈学院来实习的小伙子叫走了,不少男舞生只能干瞪眼。
10块钱一张门票,阿明跳不起,再说也没女人可跳,于是转到大森林歌舞厅去跳——那里下午场只要3块。
杭州舞厅纷纷倒闭、歇业,只剩下四五家了,大森林寿命就像它的名称有点长。
“阿明,明天南海仲裁就出来了,如果黄岩岛判给了菲律宾,会不会打呀?”
“黄岩岛与永兴岛、永暑岛是铁三角,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我国肯定不肯罢休的。”
“美国佬的航空母舰、В52轰炸机都来了,这打起来就大了。不过,我们也集结了上百艘军舰,肯定要给美国佬吃滑辣面2的!”
“中国这几年军事发展很快,军舰像下饺子,东风21d专打航母,也不是吃素的,美国佬也慌的。”
“。。。。。。”
午饭后,驾驶员七嘴八舌在议论南海仲裁的事儿,阿明要赶去跳舞,也没心思跟他们多说,就溜出门去。
“阿明,又出去打麻将?”任师傅从卫生间出来,撞见阿明。
“嘿嘿,是的,下午没事,出去活动活动。”阿明不说跳舞。
“你和周师傅跌一交,大一大,现在真舒服,胡司令同狗一只,跑都跑死了。”
“他出差费多,我们城里扫马路,一分外块都没有,挣多少钱,跑多少路。”
“听说g20峰会开好后,就马上车改了,我们有得做、没得做没个数,现在有得泻意乐得泻意。”
“那是,不泻意白不泻意,又轮不到升长工,即便升长工,也要磨洋工哩。”
阿明溜进舞厅,两只眼乌珠儿豁来豁去3,看有没有年轻点儿的、清爽一点儿的女人好跳跳舞。只见一个露出雪雪白肩膀的壮笃笃的女子味道不错,长矮也适合他。她身穿一件粉红色的到膝踝头的吊带裙子,头发盘盘起还箍套着花饰儿,一冲眼看背影,实在像个少女。
到了第二只并四步起来时,他心痒痒地上去请舞,那女子爽快地应舞。
一搭上手,那女子一把把阿明挟得牢牢的,脸儿几乎贴着脸儿了,浓浓的香气直扑入鼻。阿明屏着气儿,都快透不出气来了。
“你是个老舞生,舞儿一步就是一步,稳稳的,跳得很有弹性。”
女子的手在阿明的背上抚上摸下的,不停地说他舞儿跳得好。阿明一听她的喉管粗粗的,根本不是少女的声音,更像是老太婆的嗓子,吃了一惊,便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懊悔就来不及了。
这女子确实是个老太婆,尽管粉儿抹得实实厚,但笑着的时候,眼角、额头的皱纹像松树皮儿似的,吓死人了。
“眼花落花,猫拖酱瓜。居然叫了个老太婆跳舞,晦气!晦气!这身香气带回家去,要是被老婆闻到了,急个套交待呀!”
阿明赶紧与她分开些距离,侧转了头,屏着气儿跳完舞,回到座位上心儿扑通扑通跳。
“唉!跳舞时代过去了,都老了。”阿明感叹不已。
正是三伏大热天,太阳晒得马路都冒热气了,知了儿更是不停落地叫,甚是令人心烦气躁。
这天阿明刚回到家,老大电话来了,说敬老院通知,阿爸不行了。他心急污拉赶往和睦老人公寓,一看阿爸嘴巴歪了,口水直流,大口喘气,人是瘦得了皮包骨头。
之前阿明每个礼拜拿些蛋糕、饮料去看望一二次,阿爸吃得越来越少了,背脊也越来越弯了,起先都送子女到电梯口,后来就走不出房间门了。
敬老院里的医生说,他们这里没抢救设备,老头子要么送医院去,要么带他回家。五兄弟商量了一下,一来老房子出租了,二来不能看着阿爸死,于是送往附近的市二医院。
病危单出来了,老大管白天,四兄弟轮流陪夜。
阿爸起先还能吃几口稀粥、蛋汤什么的,十几天后就不能进食了,又是嘴说,又是用笔写,反正要回家去。
老小一点都不懂事,说阿爸至少还能活几个月,不用给他进行鼻饲,以免他痛苦。其他兄弟认为再不插胃管,就活活饿死了。
老小歪了头就是不让插胃管,阿明看着阿爸越来越不行的样子,就在楼道里与老小大吵起来,拔出拳头要打,众兄弟和媳妇死死拉劝,老小气咻咻地走了。
阿爸被导尿和插了胃管后,处于半昏迷状态。这天子夜里,他忽然醒来,叫陪夜的阿明拿纸笔来。
阿爸抖抖索索地歪歪斜斜写了“回家,回家”这四个字,然后在下面重重地划了两横,闭上了眼,满是皱纹的眼角淌下两滴混浊的泪水来。
鸡叫二遍过后,阿爸醒来,无力地挥了一下手,阿明贴近一听,他断断续续糊糊涂涂地说看见了一根白线在空中飘动,并要阿明给他穿上鞋儿。阿明知道阿爸油灯将尽,产生幻觉,看着他的老脸,暗暗地流下泪来。
这一夜,阿明满脑子都是阿爸的从前。他熬吃省用全是为了子女,再是个天冷天热,空调也舍不得开,尤其是风雪夜拉着重重的豆腐翻赤山埠,这情景恍如昨日,这叫阿明心如刀割。
第二天即2016年8月13日的丑时,阿爸走了,享年88岁。
为了完成阿爸的遗愿,殡仪车回到了他曾住过的大关老房子,又到了劳动路停留了一下,然后送到了龙驹坞火葬场。
阿爸和姆妈合葬在南山公墓里。南山青青,江水涛涛,坟前的三颗芭蕉树已是很高大了,在风中悉悉作响,仿佛是子女们对父母亲无尽的哀念。
所有费用结算后,阿爸还遗下六万五千块钱,五兄弟各分得一万三千,阿明夫妻又凑了二千块,将老大的债务还清了。
“老公,你我都没大人了,过年过节没大人,会觉得很冷清的。”冬萍老是要想大人。
“是的。大人在的时候,总有个牵挂,有时还会厌憎烦。大人一走,心里就空荡荡了,想烦也没地方、没人烦了。”阿明一想到父母所受的苦难,就会掉眼泪。
举世瞩目的g20杭州峰会召开了,美丽的杭城、美丽的西湖连土生土长的老杭州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改革开放四十年都不到,杭州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真是令人欣喜万分。原是一片稻田的钱塘江两岸如今已是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的钱江新城不亚于上海外滩,而西湖里表演的水上采茶舞、天鹅舞更是拍案叫绝。
绝大多数单位都放假了,阿明他们不放假,在院里待命,以防突发事件的发生。苏师傅、大秦他们无所事事,就躲进小房间反锁门儿静罗罗地打牌赌开了,其他驾驶员就在办公室里烟儿抽抽茶儿喝喝糊话连天。
“杭州一开g20,全中国都知道杭州的漂亮了。”
“外地人都来杭州买房,这下杭州的房价又要三千五千地涨了。”
“涨了越快越好,越高越好,我们正等着把房子卖掉哩!”
“。。。。。。”
大家谈天说地,都为能生活在杭州而感到幸福。房价要涨的话题说完了,周师傅话题一转,说到电影明星王**的离婚案来,这下热锅又沸腾了。
“死要钱,做人脸皮都不要了。”
“钱再多,绿帽子要戴还是要戴的。”
“悲哀啊!全民炒离婚,抗战胜利日却没人记挂。”
“人心啊人心,都他奶奶的在想什么了?”
“世风呀世风,可悲可叹。”
“。。。。。。”
确实,王**的离婚案整天占据着网络的头条,都爆屏了,而这年的抗战胜利纪念日却没什么声响。
阿明也参与到这场离婚案是非的大讨论中去,大家谈到轧姘头,都喉咙十响、唾沫横飞的,热闹得一塌糊涂。。。。。。
【注释】
1老油条:杭州人对处世圆滑、屡教不改的人的叫法。
2滑辣面:杭州话,指难吃、不好吃的面。
3豁来豁去:杭州话,东张西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