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祭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日子,2000年新世纪在滴滴答答的指针声中近了起来——阿明马上就要虚岁41了。
他很开心,这一天出租车生意好得一塌糊涂,12点不到,就350块做好了。
只是没能与心爱的小洁或在茶楼或在舞厅共度这样的良宵,阿明不免有点儿失落。之前小洁用信息告诉他,她要同老公一起陪女儿去净慈寺撞钟,所以也只能独自忍受孤独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晩,月儿缺了一片不甚圆,但皎亮亮的挂在灿烂的星空里,那样子仿佛是美女一只手托着香腮儿,恬美地凝望着尘世间的纷纷攘攘。风儿不甚大却有些刺骨,吹动着运河边儿的草木。这些草木的索索声响和着河水拍岸的哗哗,如同是一曲永恒的小夜曲,舒缓而又高雅。红太阳广场灯火辉煌,无数灯笼挂在樟树上、大厦门口,红红的甚是喜庆。多彩的大气球在夜空里飘来荡去,似在欢欣地翘望着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到来。帅男亮妹们手挽着手儿从杭州剧院里散场出来,洋溢着欢笑。
“师父,去净慈。”一男一女上了车来,男的对阿明说。
“我刚从那边过来,车多人多得一塌糊涂,车子都像乌龟一样趴在那里,去不了。”阿明不想去凑热闹。
“师父,开到哪里算哪里,加你五块钱。”小伙子有钱。
“那好。”阿明高兴。
车子从南山路跑,刚跑过万松岭路口,阿明一看前头长桥那里堵着,赶紧叫他们下车,立马调头。只一时间里,万松岭路口也堵了起来,他庆幸一把方向调得快,不然,就被堵上了。他回开没几十米,那辆被堵着的熟悉的奥迪便入了眼帘,一眇,驾驶员不是原先那个,小洁和女儿坐在后座,她老公坐在副座。如果直着过去,就迎面了,他一看万松岭路空,便一个急右转,往岭上走了。
到了他与她车震的地方,阿明停下车来,出了车门点燃一支烟。这时新世纪就快到了,他要好好地听听南屏晚钟。
那时雷峰塔还未重建,从万松岭上往净慈寺方向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长桥一带满是小车的灯光,像一条彩龙似的蜿蜿蜒蜒,比天上的银河更加缤纷好看。黑糊糊岭坡下的小村庄亮着不少好似在眨眼的小灯儿,也许农家正喝着酒儿等待着那一秒的到来。岭风比在城里大多了,松涛一阵又一阵贯入耳中,有时绵绵的,有时切切的,仿佛是海浪在向沙滩倾诉情怀。黄乎乎的泥地上,满目是元宝树、马尾松的落叶和枝条,层层叠叠的,这些叶呀枝的有点儿潮湿,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射着晶亮亮的光儿。朝着钱塘江的那个方向看,飘缈些轻纱般的薄雾,这雾儿绕着坡峦,缠着松林,恬静的样子宛若琼姬瑶女在舞袖夜游。
在这条岭上,阿明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尤其与杨梅的吻与阿雪的抱,历历在目。可是,这些往事又如烟似雾,渐渐飘入记忆的深邃里去了,凄怆而又哀痛。
“咣。。。。。。咣。。。。。。咣。。。。。。”
新世纪的钟声响起来了,从湖面传过来,从岭坡传过去,回荡在星空明月里,那么地洪亮,那么地悠扬。阿明静静地听着,忽然想起小时候弟弟夭折时也听到这个钟声。钟声丝毫没有变,而人变得快要老了,一颗纯美快乐的心也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得郁抑而黑暗了。他痛恨自己越来越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又为玩世不恭而与女人玩乐而沾沾自喜。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默念着诗儿,回到车上,再一次数起营业款来,猜想着其他的哥会交290块还是300块门板饭。他决定自家交290块,于是将新一点儿的钞票拿出来,作为蜡头儿藏入叧外一只袋儿里。
这一天直做到天亮,有560多块。
“哈!天天新世纪,我阿明就发了!”回家的路上,他一路嘀咕。
隔了一天,小洁下午到手帕厂来跳舞了。两人有些日子没在一起跳舞了,好生亲热,跳的时候,两只手儿捏握得紧紧的,似要把对方捏握得骨头碎烂了才肯罢休。
“小洁,你老公盯得你这么牢,你还敢出来跳舞?”
“他出差见二奶去了。”
“哦?会不会又是假出差?”
“这次应该不会。阿明,那次被他一跟踪,害得我们半夜里都不敢见面了,是不是?”
“你说半夜里打的只能一次,第二次再被你老公看到,那就绝对有问题了,你没做错,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儿好。”
“那天夜里你在万松岭路口调头我看见的。”
“我也看见你们的,所以马上右转弯上万松岭去了,省得面对面看到难堪。那个驾驶员好像换了一个?”
“是的。我在我老公面前旁敲侧击他有二奶,说是有人告诉我的,他就把那个驾驶员开刷了。阿明,我跟你说一件实事,你不要怪我。”
“什个事?”
“我与你时间不长了。”
“不长了?为啥?”
“我老公已在送钱托人,包括他家父母亲,全部移民到加拿大去。”
“移民?”
“是的。”
“是不是为了你不同我来往?”
“也有这个因素,还有女儿教育的因素,还有。。。。。。”
“还有什么?”
“反贪反腐风声很紧。”
“外逃?”
“与其死在牢中,不如去国外。阿明,为了女儿,我也只能随着去。现在我们正在准备把房子卖掉,什么时候办好了就走。我老公关系多,路道广,时间应该不会太长了。”
“小洁。。。。。。”
“阿明,不要跟任何人说。”
“你放心,不会的。”
“我在想,下午、晚上可能不安全,这段时间上午来陪你,下午你就暂时不要跳舞了,好好睡觉,以便晩上开车。”
“好,那你就上午来我家。”
不要谈什么分离,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不要说愿不愿意,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
黑舞的舞曲改编自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两人脸儿贴着脸儿,更是紧紧地抱在一起,倾吐着流水易逝、春日苦短的缠绵。
“阿明,许多事儿都是命中注定好的,我走后,你也表太难过,再找个好的伴伴老。”
“小洁,你以为买青菜萝卜呀!好的早就被人挑光了,就像这舞厅里的货色,剩下来的单吊,要么凹脸塌鼻头,要么十三点兮兮的,还有好货吗?”
“不说你人文气,耐看,有文化,就凭你的舞,带起来轻轻松松,舒舒服服,也有女人要跟牢你的。”
“你以为我是垃圾回收站呀,随便什个女人都要?”
“阿明,你有女人缘,我保佑你能得到一个你中意的女人。”
“唉!小洁,我满怀希望,想与你成个家,白头偕老,倒头来又是一场空欢喜呀!”
“也是的,我仿佛也像做了一场梦。不过,这梦很美,很甜蜜,不管在天涯海角,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飘飘扬扬下起雪儿来了,瓦面上、花坛里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路面由于车辆的通行,湿漉漉的,雪一下来,便融化了。
菜场有人来通知他,去开买断工龄的会。
这一天,在光复路一处临时的办公室里,挤满了职工,骂声不绝。
“妈勒个В,就这样一脚把我们踢到社会上去了!”
“工作都找不到,养老保险自家如何交得出?”
“有的工厂、单位买断工龄,一年有三、四千补偿,菜场为啥只有这么一点儿?”
“。。。。。。”
金经理宣布了按商业局文件规定的买断方案,像阿明50岁以下的男性职工按工龄每年1100元,阿明78年参加工作,即22年,能拿到买断金25000元左右,然后也可以去社区领取24个月的失业金。这每月三四百块的失业金自家交掉养老保险和女儿生活费后,所剩无几了。
阿明有了钱儿,好了伤疤忘了疼,便将20000块又投入到股市中去了,希冀咸鱼翻身。然而他白天忙于跳舞或睡觉,看不住行情,便又套了进去。这次不等着钱用,就由它套着,他想总有一天会翻身的。
小洁隔三岔五早上来缸儿巷与阿明偷偷相会,自然是说不尽的恩爱,道不完的缠绵。激情四射之后,她就搞搞卫生,洗洗衣服烧烧水,中饭在金彪店里吃完后就走了,让阿明好好睡觉。
过完春节,吴山广场二期拆迁开始了,劳动路口的住家全部安排到大关南苑去。那时大关一带还很偏僻,有不少农家。这天阿明给大人搬家到南六苑,在抬大橱上楼时,或许性活过多,或许开车太累,楼梯上脚儿一扭,腰肌劳损便复发了,足足在大人家躺了十天。
这家一搬也好,当年72岁和71岁的阿爸锡顺、姆妈莲子终于停止了卖豆腐,可以安度晚年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俩不那么争争吵吵了,莲子没日没夜到小区的棋牌室跟老太婆老头儿打麻将,玩得甚开心,而锡顺则买菜烧饭看报纸。
“笃。。。。。。笃。。。。。。笃。。。。。。”
这一天下午三点半光景,阿明上午与小洁干活干累了,还在呼呼大睡,响起了敲门声。小洁是有房门钥匙的,显然不是她,他便揉着眼儿去开门,站在门口的却是小燕。
“啊!小燕,是你呀!快进来坐,进来坐。”
“家里这么干净,有老婆了?”
“嘿嘿,姘姘,姘姘。”
“你的传呼是不是停机了?”
“是的,我鸟枪换炮用手机了。”
“我去手帕厂找你没找到,就到你家来了,一问金彪,才知道你晚上开出租车,白天睡觉。”
“是的,这段时间除出休息天,很少跳舞了。小燕,你阿爸姆妈好吗?”
“阿爸走了,姆妈还好。阿明,我来找你,是冬萍的事。”
“冬萍的事?她怎么了?”
“她儿子昨天半夜里走了,尸体直接拉到龙驹坞火葬场去了。”
“啊?那我马上同老板请个假,去看冬萍!”
阿明打通了胡老板的电话,请好了假,然后封了一只2001块白纸包儿,与小燕打上的士,直奔定海村。
“小燕,冬萍怎么会住在定海村?”
“她为了给儿子治病,把房子卖了,现在租房子住。”
“冬萍真可怜。”
“是的,够可怜的。”
“她还是一个人?”
“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找对象,管儿子都来不及。”
“那倒也是。那你跟你的那个呢?”
“我们在景芳开了家过桥米线店,两人不死不活过着。”
他俩在杭海路上见着花圈店,叫停了出租车,一人买了一只花圈。小燕知道冬萍儿子的名字,阿明便写了挽条。
定海村都是一排排的两层楼的老砖房,如果要来形容它,就是脏、乱、差。冬萍租的是二楼朝北的一个10多平方的屋子,卧室里除出一张三尺床、一只床头柜和一只简易的用塑料布做成的衣橱,就没其它什么东西了。客堂里仅能放一张小方桌,有个小厨房和厕所间。
冬萍正在堂前与几个邻居说着话,见了阿明、小燕来,眼泪便直淌了下来。
四五只花圈摆在门旁,冬萍前夫的父母坐在那里。她儿子的遗照放在靠着墙头的小方桌中间,桌上有些糕点、水果,燃着烛香。
阿明和小燕上过香后,冬萍泡了两杯茶,叫他俩房间里坐,然后自己抹着眼泪水也坐在了床沿上。
阿明:“冬萍,你尽心尽力了,节哀顺变。”
小燕:“生病也是没办法的。冬萍,你表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冬萍:“儿子走,宁愿我走。”
阿明:“生病生在谁身上,都没数,既然他已走了,你也表太难过了。”
阿明和小燕嘎劝唧劝1,冬萍才抑制住了抽泣。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在楼下的小店里吃便饭。
小燕:“冬萍,等事儿办好后,你打算到我店里来做,还是另外去找工作?”
冬萍:“做五七2完后,我就回四川南充老家去。”
阿明:“冬萍,你回乡下作啥去?”
冬萍:“大人年纪大了,衣食住行不便,我要回去照顾。”
【注释】
1嘎劝唧劝:杭州话,这样劝说、那样劝说之意。
2做五七:杭州人习俗,人死后有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的祭奠,在5x7=35这一天,传是亡魂回家与亲人的告别日,要燃烛烧香、摆祭品接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