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雪

  他俩边跳边交谈着,从遥远的过去说到眼下,又从眼下谈到梦幻的明天。他知道了她家住在美政桥,老公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副经理,有一个刚读小学的儿子,而她在一家全民的食品厂上班。
  休息的时候,阿明忍不住问:“小莺,有一件事儿不问你,搁在心里很难受。”
  小莺剥了一片口香糖,塞进阿明的嘴里,朝他嫣笑道:“阿明,有啥事你问,我不瞒你。”
  “那好,我问你,手帕厂跟你跳慢四的秃老头与你啥关系?”
  “哦,他姓穆,是我厂里的办公室主任。他离婚了,追我很多年了。我不可能跟他结合的,我老公待我很好,我说什么都依我,要用钱也随我拿。”
  “那你到手帕厂来跳,是与他说好的?”
  “是的,他是个老舞生,我的舞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那你同他是暗搭子?”
  “也可以说是暗搭子吧。我为了家,不允许他同我公开跳舞,以免传到我老公耳朵里去弄出事体来。”
  “那你有了搭子,为啥还要找我?”
  “舞厅里的人都很乱的,你一眼就给我很文气的感觉,不像个乱七八糟的人,我和老穆的年龄相差太多,两人不配,所以想好好找一个。”
  “哦,原来是这样的。”
  到了黑舞时,他俩手拉着手儿上去了。她渐渐地依偎在了阿明的胸前,像只柔绵的羔羊,阿明抚摸着她的秀发,嗅闻着她遍身的香气,热血翻涌,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脸儿来,在她的脸颊上温柔地亲了一下。她并没有逃避,而是更加紧地抱住他的腰儿,微微踮起脚儿来,几乎闭上了眼儿,娇喘着而又缓缓地将鲜润小巧的嘴儿接近了阿明的唇。。。。。。
  “阿明,我传呼上留了‘5151’,你一看见感想怎样?”
  “我不知道是你呼我的,觉得奇怪,根本没想到原来是‘我要我要’的意思。”
  “那你现在知道了这个意思?”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了,感想急个套?”
  “好激动,有点想入非非。”
  “你在手帕厂让位子给我,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呀?”
  “是的,那么多女人,看得我眼花缭乱的,看来看去,还是你最配我。其实,我第一次踏进手帕厂,就看上你了。这一天是好巧不巧,你坐了我的位子,不然,我不敢来叫你跳,也就不会认识你了。”
  “是不是天意安排好的?”
  “可能是吧。”
  跳完舞儿出来,已是满地皆白了,飞飞扬扬的雪花儿飘在刚跳完舞的热哄哄的脸上正舒服。他俩推着车儿沿河边儿走,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影儿,大地静得出奇,而飘着雪的夜景扑朔迷离的却是分外有诗意。枯秃秃的杨柳条儿停不住飞雪,在风中摇曳着,凄凄婉婉地倒映在流淌的河水上,河水似乎快要汇入宽阔的钱塘江去,格外欢快地发出自由的吟唱,而这一吟唱,则更显得雪夜的静谧了。
  两岸老式的几乎是木结构的二层楼的瓦爿儿上已是铺着寸许厚的雪儿,只有屋脊头还祼露出黑黜黜的脊梁,与白白的雪儿形成黑白的分明。春节临近了,有几家大店铺门口还亮着红红的灯笼,在黑白里看起来格外舒目。透过植下不久的树木的间隙,可以看到小小的石拱桥横跨于河上,小桥仿佛在孤芳自赏着水中自己的倩影。忽然有一只小白鹭被惊飞起来,在树之上盘飞了一下,停落在石栏上,呱呱地叫了两声,就悄立无声了。
  “阿明,我一个礼拜只能出来一次,白天你要学车,那我就到手帕厂去跳,晩上我们就到其它地方去跳,你看好不好?”
  “小莺,有一句话还是说在前头好,你明一个我,暗一个老穆,万一他知道我们在外面跳,不就要出事体吗?”
  “他要干涉我与你好,我就和他断!”
  “你们毕竟很多年了,他离婚也有你的因素,你放得下这段感情,他放不下,急个套办?”
  “阿明,我想定了,要与你做搭子,迟早有一天同你一起坐在手帕厂里,我才不去管他放得下放不下。”
  “小莺,这样吧,在手帕厂我们就不要坐在一起,不然,我怕出事。”
  “阿明,你胆子太小了!我不和你坐在一起,他就不会死心。他老是盘牢我,我已经烦透了!”
  “那我不就成了拆散你们的恶人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恶人’!”
  “好吧,我依你。”
  “好阿明,让我亲你一下!”
  两人在桥边停住了脚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雪儿羡慕不已似的纷纷飘落在他俩脸儿上,马上融化进他们的甜蜜中去了。
  第二天雪儿依旧在下,路上的雪厚厚的。赶到驾校,阿明已是气喘吁吁,热气腾腾。阿雪迟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校里满是白皑皑的雪,许许多多学员等着无事,跑来跑去大喊大叫打着雪仗。阿明正兴致勃勃捏揉着雪团到处乱投时,忽然感到后背脊冰冰瀴的,原来是阿雪在调爿他,放了一小块雪到他头颈里去。
  “阿雪!你不要逃!”阿明边揉雪团,边朝小跑开去的阿雪喊。
  阿雪太像个雪娃娃了,那小跑扭来扭去的样子很是好看。阿明追了上去,她就往墙头边的看台跑。那是个小竹台,上头有棚儿,夏天用来遮阳,是观看车子移库用的。上台子的斜梯是用竹片儿搭成的,上面积着雪。阿雪正踏上梯去,阿明追上了,一把拉住她的衣裳。她脚底一滑,整个身儿朝天向后倒,连同阿明一起倒翻在竹台边儿的雪地上。
  阿雪人重,实坪坪1地全压在阿明的身上,而人又笨重,动来动去啊呀呀叫着就是爬不起来。阿明被她肉墩墩2的身子压着,压得气急呵呵,使劲推也推不开,索性躺着随她压。忽然间,他联想到了小时候骑她的马,热血一下子似潮般涌动,东东迅速而又强烈起来。
  阿雪终于侧身翻爬起来,两人身上头上都是雪,差不多像个雪人儿。阿明拍打着阿雪后背上的雪,笑个不停。有不少学员也看到了,被他俩的滑稽样也哈哈大笑。
  “阿明!你坏!”
  “哈哈,阿雪,是你先调爿我的。”
  “哪个叫你来追我?”
  “你弄得我背脊里冷冰冰的,我不弄你回来弄哪个去?”
  阿雪忽然抓起一把雪,全塞进了阿明的嘴巴,又扭几扭几地跑开了。
  “阿明,你又激动了!”在练排档时,阿雪脸绽桃花,痴痴地盯着阿明说。
  “都是你压着我的缘故。”阿明也觉得太过于冲动。
  “压着舒服?”
  “舒服。”
  “那想不想我再压你?”
  “想!”
  “你脸皮倒蛮厚的,得寸进尺!”
  “呵呵。”
  “阿明,学车结束后,我们去绿晶大酒店喝酒去,好不好?”
  “绿晶大酒店同旁边的新世界娱乐城是杭州最高档豪华的,都是有钞票的富豪去去的,吃不落!吃不落!”
  “是我请你,有啥个吃不落?杭州难得下雪,喝酒赏雪最有味道了,你不陪我,是不是晩上还有跳舞的位儿?”
  “这倒没有。”
  “没有就去。我们吃好后从北山路回去,看看西湖夜里头的雪景,多好!”
  “好,那就听你的。”
  那绿晶和新世界是当时杭州最大的违章建筑,是黄龙村与个体老板、西湖公安下属的群东公司投资3000多万元建起来的,在杭大路今世贸中心的位置,建筑面积近一万平方米。两栋房子并排而立,都是西洋式的建筑,有高高的台级,大门口有粗大的罗马柱,霓虹灯从上到下闪烁缤纷,一眼望去,非常巍峨气派。门口及路边停满了各色各式的高档轿车,走进里头,金碧辉煌,令人咋舌。阿明像个瓜佬儿进城似的,看得了眼花缭乱,对那些有钱儿的人羡慕不已。
  他俩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可以看到雪夜里的葛岭。阿雪和阿明都喜欢吃海鲜,于是点了七八只菜,有大龙虾、象鼻蚌、三文鱼、北极虾、大青蟹等。阿明只要一瓶啤酒,而阿雪要了一瓶半斤装的五粮液。她说她过去如果有斗性,有一斤好吃,一般吃七八两。那酒盖儿打开后,一阵香气弥漫,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而阿雪喝下酒后,脸儿粉红红的,人虽胖大,但并不显得臃肿,一股像洋女子的富贵相,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花不迷人人自迷了。
  “阿明,你老婆究竟啥个原因同你要离婚?”
  “主要是家里经济情况不好,我卖鱼,她闻不了鱼腥气;我画画,她闻不了油漆气。”
  “另外有没有原因,比如夫妻生活?”
  “她去外头跳舞,寻了个搭子,就被那人噱走了。”
  “这就有可能了。外头跑跑的女人,因鱼腥气、油漆气闻不了,夫妻生活少做,或不做了,自然要到外头去寻找满足。你老婆原先在这方面肯定是蛮强的。”
  “那倒是。不过,主要她还是道伴轧坏了,一天到晩同小姐妹搞到深更半夜,不变坏也要变坏了。”
  “阿明,那你上次拷位儿去跳舞的女人,是你的套儿?”
  “唉,阿雪,那天是我同她第一次出去跳舞,还不是套儿。”
  “你一个人了,有个套儿也很正常的,不然,人都要憋死了。”
  阿明是骑自行车的,而阿雪则是打的来的。喝好酒后,两人踏着雪儿慢慢交地走。阿雪或许不像过去经常喝了,偶尔一喝,有点醉醺醺的样子,阿明见她走路有点儿晃荡,便扶她到车架子上去,慢慢地推着走。
  雪花儿不大,但还飘着。北山路一带的西湖边儿银妆素裹,而湖里的浪头却翻着,湖滨那里的路灯倒映在水里,闪闪烁烁得很光亮。到了断桥的亭子边,阿雪说坐一会儿,阿明便搁好自行车陪她坐。
  那千古流传的白娘子与许仙美好爱情故事的断桥已铺满了雪儿,桥洞倒映在湖里,随着水波儿晃晃悠悠的。水儿轻拍着堤岸,那悠悠的声响似在叙说那旷古断肠的情爱。这时雪儿大了些起来,飘飘扬扬的往桥头落,如梦似幻,无声无息,仿佛在静静地编织着人世间亿万个美丽的情梦。
  阿雪似乎酒劲儿冲着,缓缓地靠在了阿明的身上。
  她的脸儿热烫烫的,鲜润的樱唇里呼出喷喷香的酒气来,而两只眼儿热辣辣的闪着像湖里一样的波光。阿明双手从她的腋下环抱着她,看她的眼神丟魄,闻她的酒香魄散,那环抱着的巨峰令他神魂颠倒,蠢蠢而动。
  “阿明,这是我这生来第一次看夜雪,西湖真的很美。”
  “阿雪,能这样静静地和你一起看雪,这辈子恐怕也是难以忘记的。”
  “生活再是个灰暗、不如意,当我们老去的时候,总有让我们留恋不舍的一刻。”
  “带着这样的美好留恋而去,也没有好遗憾了。”
  桥孔不圆影自圆。
  雪不醉人人自醉。
  阿明抚摸着她的金丝秀发,眼前忽然闪现出阿雪当年同他说要离家出走那一幕了。那时阿雪还是个纯洁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被人千骑万踏的半老徐娘了,可这又是谁造成的呢?是她甘心墮落,还是为生计所迫,或许两者兼有?
  “阿明,你会不会厌憎我脏?”
  “阿雪,我没有厌憎你。”
  “为什么没有厌憎?”
  “阿雪,那时当我卖鱼拉不上坡儿去时,当我卖哈立克东躲西藏时,当我背着沉甸甸的包儿挤火车时,当我站在梯子上画画担心大风时,当我的新三轮车被充公抬上车去时,我都会生出许多念头。”
  “什个念头?”
  “如果我是个官,就贪它个三辈子用不完,一万个抓不出来一个,那一个是我,就自认晦气;如果我是个商人,就先坑蒙拐骗,造假欺诈,等成了富翁,再假惺惺去恩施穷人,以博取名声;如果我身体强壮如牛,我就去卖卵,做个尝遍天下女人的鸭儿。总之,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都有。阿雪,你做那事,也是为了生存的一种方法,不得已而为之,人脏心不脏,不像有些人,表面很干净,其实内心肮脏至极。所以,我一点都不厌憎你。”
  “阿明,你真好!真的很好!”
  【注释】
  1实坪坪:杭州话,实而无缝隙之意。
  2肉墩墩:杭州话,像圆圆的卖肉的木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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