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春节临近,生意好,完成营业指标倒不难,难就难在无处进鱼。阿明为了多赚些钱,四处打听,知道古荡有个水产品批发市场,所有的鱼来自西溪蒋村一带,便起了个早赶过去,然而跷拐儿赶到,事面散掉。一打听,在鱼断腥的季节,尤其春节到来之际,鱼儿非常地紧俏,半夜里就在交易了。
他于是子夜里就赶过去,踏到西溪路跑马场一带,心里头就慌佬佬起来。老底子跑马场路是条老马路,两边沟沟坎坎,杂草丛生,还有几座荒冢,冬天里风大,吹得草儿悉里索落响。进货是要用现金的,身上带着五六百元,阿明所慌,便是强盗忽然从草窠里跳出来,倘若不问青红皂白,那命儿就难保了。
古荡农贸市场有个坡儿,一溜儿停着几十辆三轮车,不少鱼贩子在讨价还价。那鱼儿经过二道贩子,甚至是三道贩子的手,价格贵的要死,几乎接近市场零售价了。阿明东挑挑,西看看,价格还了又还,最后不想空手而回,看一车草鱼虽然有些熟几几1,肚皮也有点吃饱了胀鼓鼓,但都在一斤半到两斤之间,容易卖,便用2.80元一斤吃了160斤。
三点光景,踏回到中山北路百井坊巷口,那路儿边上有口井,便停下车儿来换水。他正吊水吊得用力,巷子里摇几摇几2出来了三个洋油箱儿,朝他走来。阿明一看不是外地的狗佬,而是本地人的模样,便不那么害怕了。
“小兄弟,借点儿烟钱。”
洋油箱儿一股酒气,围着阿明,开口要钱。阿明大钱儿塞在高帮套鞋的鞋垫儿下,身上只放着零碎钱。
“钱都进货用掉了,只有零碎钱了。”阿明翻出袋里的零钱。
洋油箱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把夺过零钱和半包烟去,然后一人拎起一条草鱼。
“这鱼儿、这钱儿欠着,下次傍到还给你!”
洋油箱儿说完,摇几摇几走了,阿明甚是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到了店里,时间直直早,由于隔壁头的麻将声太吵,前半夜他几乎没睡安稳,这时睡意如潮般袭上来,便打起瞌冲来。
寒冷的夜风呼呼地刮着,直往阿明头颈里钻,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起来。这一冷一饿,加上刚才路高头被拿去三条草鱼——这或许是他一夜不睡的辛苦赚钱,就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烟瘾上来了,摸了摸袋儿,才记起烟儿也被抢走了,便在店里的地上捡了几个扁匝匝3的香烟屁股,捏了捏圆,点燃后贪婪地吸了起来。
这时光,正是老婆最需要他的时候,而自家却在这里像个被遗弃的多余人,没有温暖,只有寒冷,而陪伴他的,只是月光照着的那一桶鱼儿。那些鱼儿或许快缺氧了,拗着个头儿你挤我、我挤你地拼命地浮出水面来,嘴巴一张一合,苟延残喘着自家最后的生命。鱼儿的乌珠儿也不那么亮闪闪了,无精打采的样子,但似乎都在朝着他看,恳求阿弥陀佛似的恳求他赶紧换水儿。
鱼儿被贩子们拨到这里,拨到那里,拨得精疲力竭了。这时的阿明,感到自家仿佛也被生活拨得精疲力竭了,就像鱼儿快要缺氧,呼吸困难,马上要窒息过去。鱼儿的生命操在他的手里,那么他的生命又操在谁的手里呢?
“我的生命操在鱼儿的手中,它们一死,我的日子就没希望了!”
阿明这般乱想着,便放了那已经龌龊了的水儿,洒了点小苏打在桶儿里,拉过皮管子来,哗哗哗放起自来水到桶儿里去。
鱼儿得了清水,便欢快起来。阿明想,假如自家能靠欢快的鱼儿赚进钞票,那么这一天他同样会欢快起来。
“唉!信仰、理想,是个鱼泡泡,外面晶亮、好看,里面是空的,当不了饭吃。唉!钞票是清水,鱼儿离不开,人更离不开,没了它,日子怎么过?”
阿明盯着鱼儿发呆,喃喃自语着,这时晨曦跳出来了,路上的行人打乱了他的思绪。拿走了三条,又死了几条,他为了那辛苦钱,咬牢牙齿卖3.00一斤,却比外头要高出0.10元一斤。马大嫂们纷纷说他黑心,说菜场黑心,说世道越来越黑心,他当他们放屁,充耳不闻。
“阿明,你鱼儿用现金进,不进单位的帐,不就明摆着偷税漏税吗?”
朱副经理陪公司卢经理、郁主任等人来检查春节供应情况,发现了这一问题,一点也不客气。阿明一听“偷税漏税”,怕罚款,倒有些紧张起来,鼻头上冒出汗珠儿来。
“卢经理,朱副经理,现在竞争激烈,生意真的很难做。门市部没电话,有些个体饭店临时要货通知不到我,而我一个人又跑不开去送货,所以只能靠零卖,这6000元的营业指标完成得相当困难,就别说收入了。为了赚到工资,我想尽办法,只有卖鱼了。可是眼下这季节,鱼少,即便有鱼,先要轮到像龙翔桥、茅廊巷、定安路这样的大商场,我拿不到鱼,只能到古荡去做二道贩子,这也是不得已的事。”阿明拼命解释。
卢经理:“我说阿明呀,你是有文化的,公司里也蹲过那么多年,国家的税收政策你不会不懂,而消费者的利益也同样不能损害,你这样擅自经营,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你有困难,应该向菜场提出,菜场领导不会不考虑的。”
阿明:“卢经理,这营业指标难完成,我也向菜场领导反映过,但一直没给我答复,你叫我急个套办呢?”
朱副经理:“这么大的一个门面给你,而且又独立,这6000元指标一点都不多。就拿水产组来说,面积还不到你一半,三个人,每月指标25000元,你说,这样还不可以吗?”
阿明:“朱副经理,营业面积大小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水产组有电话,有汽车,有大冷库,大单位就可以做,而我呢?除出零卖还是零卖。”
朱副经理:“我们并没有不让你用汽车,也没有说冷库不能用的,是不是?不管怎样,这偷税漏税的事儿是不能做的,不然,我们这个先进集体的牌子就要砸了。”
卢经理:“阿明,这样的,今天剩下的鱼,你进价抓紧卖光,以后不能再发生此类的事。否则,后果只能你自己负了。”
阿明淘了一肚皮贼气,加上一夜没睡,还没钱赚,瞌冲懵懂回家去,心情恶辣之极,便躺倒在床上。
“老公,你今天没烧饭菜呀!”小露回家来,见老公一副死样,叫道。
“昨晚没睡,吃力煞了,想睡一会儿。”阿明懒洋洋起床来。
“我是叫你表去古荡拿鱼,你非要去!”
“小露,要过年了,去看大人,空着手儿总不好进去的。”
“那今天吃啥西?”
“我们去得意楼吃面儿吧。”
“你老是面儿、面儿,油佬佬4的,吃都吃厌了!”
“那你想吃啥西?”
“叫几只菜,吃饭吧。”
“好吧。”
阿明揩了把脸儿,带着老婆去吃饭。这正好是吃饭的时光,店里头十分热闹,楼上楼下桌儿都满了。
“阿明!”
有人在喊他,他回头一看,靠墙边的一张桌子坐着光复路菜场的金经理和小王副经理。这两人在定安中心店时就很熟了。
“小金!小王!你们今天弄得介迟呀!”阿明走了过去。
“有车鸭儿今天来得迟了,吃碗面再回去。你带你老婆来吃饭?”小王道。
“今天燕子弄卖鱼卖得迟了,饭来不及烧,所以到这里来吃。”阿明递烟儿给他们。
“来!来!来!叫你老婆过来,挤一挤坐。”小金道。
阿明便招手叫老婆过来,作了介绍,然后点了炒猪肝、炒二冬、韭芽炒蛋、一碗三鲜汤,还有一瓶啤酒两碗饭。
小王:“大家都传言你是被章经理搞下去的,格个骚货大概同郁主任搞得不开心,辞职到深圳去了。”
阿明:“其实我也没地方冒犯她,她大概看了我不顺眼吧。”
小王:“后来我们听说吴副局长要把你弄到区司法局去,你急个套没去?”
阿明:“吴副局长是到燕子弄来过,找了王经理和朱副经理,他们说我在横河的帐目、库存还没弄清爽,这事儿一搁就搁牢了。”
小金:“可惜!可惜!阿明,刚才你说在燕子弄卖鱼,现在封塘了,西湖也不抲鱼,你从哪里进的鱼儿?”
阿明:“我从古荡进的。”
小金:“古荡的鱼儿都是蒋村的农民的,不通过水产批发部的,那你是用现金直接进的?”
阿明:“是的,今天去进了一车混鱼来,被公司查牢了,说是偷税漏税,做不来的。”
小金:“阿明,我菜场就少个卖鱼的,像银行学校、省人行、市府招待所等几家大单位老是埋怨我们菜场没活鱼。这样的,你看好不好?”
阿明:“小金,你搞团工作时,我还刚进菜场哩,大家一起那么多年,也好说,你说吧。”
小金:“过了年,我跟卢经理去说,你调到我们菜场来,先卖鱼,有机会再做其它。”
阿明:“小金,这事儿我也想过了,菜场离家一炮仗路,你们和职工我都熟悉,调过来是最好不过了。”
小金:“我也不管你用支票进,还是用现金进,你就是不要在菜场门口卖,随你拉到什个农贸市场去卖,这样就不存在偷税漏税的问题了。”
阿明:“那营业额一个月是多少?毛利上交几点?”
小金:“鱼有时拿得到,有时拿不到,你每个月上交500元就是,福利待遇同其他职工一样,其它就不来管你了。”
阿明:“那三轮车、鱼桶儿等。。。。。。”
小金:“这些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好的。”
阿明:“那要谢谢你了。”
小金:“阿明,你同我说‘谢谢’作啥,大家介多年数了。你晓得菜场里有个大水池,卖不光的鱼儿正好养到池里去,三轮车也可以放在菜场里,省得先要赶去拿三轮车。”
阿明:“好!那就这样定了!”
小金、小王走后,阿明白天里的气恼一扫而空,高兴地同小露喝起啤酒来。
“老公,菜场五分钟就到了,而且少交100元,也有水池好养鱼,不用再愁卖不光鱼了,时间卖得差不多了,就好拉回来掼进水池里,不用卖得天墨墨黑一定要卖光才能回来,而且我看这两个经理,人也蛮好的,这样也省得淘那个朱副经理的贼气了。还有,雯雯大起来了,假如姆妈要我们自家来管,你也照顾得到。”
“小露,以后我要到农贸市场去卖,就跟个体鱼贩子没区别了,只是你最讨厌鱼腥气,我真的怕你心里不好受。”
“那你每天给我汏浴。”
“天热你不说也要汏,天冷实在冷,隔一天汏一汏吧。”
“不行,天天汱!”
“那今天要不要汏?”
“你想爬上来就汏!”
【注释】
1熟几几:杭州话,不鲜活、不生动之意。
2摇几摇几:杭州话,摇晃、摇摆之意。
3扁匝匝:杭州话,扁平之意。
4油佬佬:杭州话,油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