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会
晚秋的西湖,最是艳丽,仿佛世上所有的色彩汇集于一隅,给人以荡尘涤俗、物我两忘之感。
可是阿明的心情并不那么舒畅,甚至有点凄怆。他骑着车儿沿湖边走,湖滨也好,断桥也好,有他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只是这回忆,就像那梧桐树上那一片金黄,勾住了秋意,却控不住凋落。
树叶儿一片片飘落下来,落在了阿明的脸上,又落到了地上,纷乱乱,密层层,一直铺砌到了道路的弯头。晨光柔和地洒照在上面,这些叶儿仿佛眨闪着对尘世的最后一眼的依恋。西泠桥边和岳湖畔的荷花都已凋残了,耷拉着枯黑了的脑袋,枯萎了的身躯则凄凉而落寞地歪倒在波湖上。
阿明一早就赶到苏堤跨虹桥边了。桥边那幢两层楼的青砖老洋房本属公安厅的,如今讲经济利益了,要装修做饭店,小波承包了这工程。楼上楼下的门窗、地板都撬了,墙头、厕所也敲得一屎八脚,门口堆满了沙泥、石子。
没有人在干活,阿明左等右等小波不来,很是焦躁,便到桥头上去,东看看,西望望。秋风吹着,杨柳条儿像快耗尽灯油的老妪瑟瑟地摇晃着身子。枝条上的叶儿差不多被风儿吹光了,残留着不多的干瘪了的黄叶,微颤着好像在向秋风乞怜。
岳湖里迷濛的雾气还没散尽,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更是浓重些。后头的山峦、森木倒影在湖中,郁苍苍的一片。有船儿从岸边摇向湖心,几行秋鹭被惊飞起来,在云淡淡的天空中飞翔尖叫,然后又回落到湖中,于是湖面便荡漾开一圈圈涟漪了。
阿明想起了那年子与小露、小洁荡着船儿看荷花了。荷花开了败,败了又开,而人的青春除非六道轮回,都将一点一点如飘浮在水面的叶儿一般渐渐地沉落下水去,再不能春风得意了。
小波开着一辆公安牌照的普桑姗姗而来,阿明跟在他屁股后头转上转下,没个头绪。
“阿明,我马上要去联系工程队进场,中饭你自己找家店解决一下,下午把这些东西去买买好,走的时候锁上大门。”小波给了阿明500元和一张纸。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都是装潢上要用的小零小碎的东西,阿明看不懂那些专用名词,打起了呆鼓儿。
小波又解释了一下,便开着车儿没影儿了。
阿明去栖霞岭下买了两串豆腐干,填了一下肚子后就去找五金店。那附近没有五金店,阿明找呀找,一直找到了松木场,七弄八弄才买齐了那些东西。回到老地方,他正要锁上门儿走,小波来了,脸色很是焦急,说姆妈带雯雯去市中医院看病,挤公交车时被人挤倒在地,衣服挂着了车门,连同雯雯一起被拖了三四十米,现在在医院治疗。
阿明跨上自行车就赶往医院。雯雯倒还好,只是丈母娘的脸上、手上擦得一塌糊涂,头皮也掉了一块,都绷着纱布。小波先到了,说了几句,便带他们回家。
从杨家门回到缸儿巷,天已墨墨黑了。路上小露问老公装修的事儿,阿明厌憎这活儿烦琐,气闷不过,便摇头,说这事儿不适合他做。小露见他不想做,也没办法。
天气忽然变冷了,鱼儿断了腥。
王经理是市劳模,去三峡耍子儿去了,朱副经理把阿明叫到办公室。
“阿明,水产组进入淡季了,汪组长也来反映过两次了,说僧多粥少,养不活四个人,当初你被临时安排在他的组里,目前的情况你看急个套办?”朱副经理的脸儿带着一丝嘲意。
“安排什个工作,你看了办。”阿明知道她对他不怀好意。
“你个菩萨大,我们的庙小,这样的,你觉得好不好?”
“急个套给我安排,直说就是。”
“那好,我就直说了。刀茅巷口的光芒门市部空着,你去那里做,随你经营什么,每月六千元营业指标,上交十点利润,盈亏自负。”
“那就是说,我每月上交给菜场六百元,其它工资、奖金都要自家赚出来?”
“这是我同王经理商量好的,另外的小组也安排不了你进去,只能这样了,这六百元也不多,我们要交税务,交水电费,还有发放职工福利,等等。”
“那进货、送货离不开三轮车,这个少不了。”
“三轮车会给你一辆的。你今天先去那里看看,熟悉熟悉,决定了就去。”
光芒门市部离菜场一泡西的路儿,七八分钟就到了,上面是住家,下面是两扇长长的门板。打开门儿进去,有十五六个平方,堆着篰儿、扁儿等杂物,还有一只锈不拉几1的冰柜。阿明插上电源一试,冰柜不坏,便高兴起来,因为路高头他就在想卖冻鸡、冻爪等禽副产品了,这冰柜少不了。
回到家与小露一说,小露也高兴,说这样子自由,想早想晚、想去想不去随自家,天王老子都管不着。阿明一想也对,省得看汪组长奸奸诈诈的脸儿,也省得听冷言冷语淘贼气2,第二天就决定单干了。
风儿从刀茅巷里对着门市部吹过来,一天比一天寒冷了。
阿明几乎每天去同学老穆处进货,冻鸡冻鸭、鸡腿鸡爪、猪心猪腰什么都有。天一放亮,便在门口放两张条凳,把门板搁上去,吆呼着叫卖。只是离菜场和刀茅巷农贸市场太近,生意并不太好,还有公共厕所离得有点远,一个人跑不开,甚是不方便。这样子虽辛苦些,但一个人如同在小庙里修行,心情倒也平稳下来。
“阿明!”
这天中午边儿,下着毛毛细雨儿,阿明正从旁边小店里叫了一碗猪肝面来吃着,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声,抬起头一看,是春桃。
“找你好难找!”春桃收拢花雨伞,跨进高高的店门槛。
“春桃,你急个套找到这个地方来的?”阿明每天像个孤老头,冷清极了,见了春桃,一阵激动。
“我打过电话,也去过横河,问到菜场,才知道你在这里。”
“过来不久,一个人承包。”
“刚才我看你吃面的样子,好可怜嗬!”
“是吗?你吃过没有?”
“我十点钟起的床,吃好了闷得慌,就出来找你了。”
“你上海去了多久?情况还好吗?”
“三日两头往上海跑,收了十几万股原始股,就等上海证交所开张了。”
“万一不开张,那么多原始股不就成了废纸了?”
“证交所的牌子都已挂出来了,不会跳进汪凼里去的。”
“那就等着看你发财了。”
“你这样一天能赚多少?”
“我是承包的,每月上交菜场六百元,其余多多少少归自家,二百多块收入应该有的。”
“阿明,我看你这样子做不是个办法呀,应该动动其它脑筋。”
“春桃,我怕房子收回去,不敢辞职,还能有什个办法好想呢?”
“这倒也是。可是,你那么多年书白读了,真可惜!”
“还说什个书不书的,两张大专文凭揩屁股也厌憎硬,能挣点儿钞票养家糊口就不错了。”
“阿明,这么长时间你从来没给我一个电话过,我心好冷,你心中是不是一点儿都没我?”
“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个贩子,脏不拉几的,女人看到就捏鼻头了,我哪里敢去搞情调?再说忙进忙出的,还要回家给老婆做饭,哪有时间来潇洒?”
“我好像记得你老婆周末都回娘家去住的,那么这个周末我们找家僻静的茶楼,去吃茶好不好?”
“春桃,万一。。。。。。”
“阿明!你又来‘万一’了!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做人做到这地步,我也替你难过。”
“那好吧。”
“阿明,我知道你不是个抛天师傅3,到时你打电话给我,我会找好地方的。”
春桃跳上的士走了,阿明望着远去的车影,五味杂陈。丝丝雨儿飘落下来,那续情就像这绵绵不尽的雨儿,落在阿明的心坎上,如山涧流淌的清泉那般地轻柔,那般地甘冽。
人在失意时,能抚平惆怅,莫过于情了。
那一天的傍晩,风儿虽然依旧冷,然夕阳的余热还是扫除掉了一些大街上的丝丝寒气。而中河边儿的茶楼,红红的灯笼和闪烁的霓灯,也驱散掉了一些冬夜的冷清。
萨克斯的乐曲悠扬而动听,碧玉杯中的香茗清新而芬芳,那包厢装潢甚是典雅,暖融融的正惬意——这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处所。
春桃脱了时装外套,里面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羊毛衫,衬着那张鹅蛋脸,格外地艳丽。虽然她的肤色不如杨梅洁白如雪,可她那一片透着健康、青春的艳红,足令男人为之倾倒。
“阿明,你这样看我作啥?”春桃笑得极甜。
“第一次。。。。。。真正发现——你很美!”阿明避开了春桃的目光。
“真的?我可没有阿姐漂亮。”
“各有各味,都是美女。”
“那你为啥不写篇《咏桃》给我?”
“我家里的笔都烂掉了,脑子已像一泡浆糊差不多。”
“你想写,还怕没有笔吗?你喜欢我,也不会没诗意。”
“春桃,我说过了,不像从前满脑子恋爱了,更多的是柴米油盐。”
“所以嘛,我叫你出来散散心,调节调节心情。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实话告诉我。”
“春桃,你问吧。我没啥个好瞒你的。”
“我和阿芳一跳舞,说起你,她的脸儿就红了,那表情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这个、这个,我也不清楚她。”
“你和她住在隔壁,经常踫到,机会肯定很多,她有没有来勾引过你?”
“勾引?春桃,这怎么可能呢?”
“那她有没有向你表露过喜欢?”
“没有。”
“看你的样子,就没在说实话。”
“实话说,我是个气管炎,她老公也是个气管炎,我们同病相怜呀!”
“可男人不会放过香喷喷的肉不吃的,难道气管炎就不在外面偷情?”
“春桃,也许我的家庭观念重一些吧,偷情这事儿真的没去做过。今天和你一起喝茶,说说往事,谈谈家庭,应该不算是偷情吧。”
“书读头!如果某一天阿芳来偷你情呢?”
“阿芳有老公,还有个女儿,虽然女儿归她姆妈管,她很自由,人也不错,但要我去破坏她的家庭幸福,这个我真的做不到。再说我也有家,也有女儿,那一步也真的跨不出。”
“唉!阿姐那个有你一半就好了!”
“命里注定好坏,半点由不得人。”
“我的那个有你一半也就好了!”
“你们条件好,他闲着没事,喜欢打打牌,喝喝酒,我还没这个福气呢!”
“你并不知道,有些事说出来我没面子。”
“你做人无忧无虑的,不愁吃,不愁穿,出门的士,回家的士,今天这套衣,明天那套裙,想怎样就怎样,还有啥个没面子的?”
“阿明,你真的不了解我。”
【注释】
1锈不拉几:杭州话,锈迹斑斑。
2淘贼气:杭州话,受小人、贼人的气。
3抛天师傅:杭州话,指说话不算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