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

  “阿明,既然没啥大的出入,你为啥不签?”
  章经理扶了扶正眼镜儿,两道鹰隼般犀利的光儿透穿镜片儿,射向阿明。阿明还第一次看到曾经对他那么温柔的她居然有这般叫人心寒的光儿,忽然间感到他与她的距离已不是一般般的远了,而过去的花前月下都化成了在会议室里飘散着的缕缕青烟。
  “没为啥。”阿明将钢笔插回表袋,又点上一支烟。
  “你觉得这报告材料不符实?”陈科长也紧盯着阿明。
  “章经理,陈科长,你们了解我的,自我参加工作至今,大部分时间都在搞案子,搞普法,在对人这件事上,我觉得要慎之又慎,一定要以证据说话,这些‘罪状’,看似有,但虚的多。而潘书记上班时间赌博、为子女亲戚开后门、自由散漫之类,可以通过你们党内民主生活会加以解决,我不是个党员,所以,你们没必要叫我来签这个字。”阿明态度很坚决。
  “你不签,少你一人,我们难道不做事了?照样可以上报给组织。”郁副科长咄咄逼人。
  “上不上报,不关我事。”阿明很干脆。
  “这是对贪污腐化、歪风邪气作坚决斗争的立场问题,阿明你应该有这个觉悟。”陈科长冠冕堂皇。
  “我的立场已很明确了,就是重证据。”阿明回盯了他一眼。
  “阿明,你现在不想签也可以,回去再考虑考虑,明天下班之前给我一个答复。”章经理立起身来。
  “不用回去考虑了,我不会签这个的。”阿明随之也站了起来。
  章经理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阿明一眼,阿明也朝她看一眼。两条眼光撞在一起,迸出冷冷的寒光,在漠漠的穹宇里瞬间消散了。
  “老公,你今天是不是有心思?”
  小露的脸儿就像春天里的天气,忽尔晴朗温暖,忽尔风雨阴冷。暖的时候如灼灼的桃花,醉人如痴;冷的时候似凋残的玉兰,横眉怒目。阿明是有心思,坐在沙发上,想着白日里的“罪状”。潘书记利用职权是贪是坏是可恨,可陈科长之流为了争权夺利也极其卑鄙无耻,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当时一看“罪状”,他义愤填膺,是想签,恨不得这一签,立马就能签死那个潘大头。可是,就在要签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丙千“做人问心无愧”、“千万不能没人格”的话来,于是停住了笔尖。
  “老公,你今天急个套了,发神经呀,跟你说话呢!”小露坐在床上看电视,见老公不回答,有些恼。
  “哦,公司里有点事儿。”阿明点上一支烟儿。
  “什个事儿,是不是人员又要调动了?”
  “不是的,是有关我们书记的。”
  “书记是不是跟你原先的经理一样出事儿了?”
  “事儿倒是还没出,但现在有人想夺他位置,打小报告,要弄他下去。”
  “要想爬上去,有的人靠拍马屁,送东西;有的人靠抓辫儿,告恶状,这都是蛮蛮正常的。我看你呀,木鱼脑袋,两样都不会,迟早要吃亏。”
  阿明把潘书记的事儿原原本本同老婆说了,小露突然从床上拗了起来,脸色也变了。
  “老公,你不肯随大流唱戏文,不同他们穿一条裤子,这字儿不肯签下去,他们今后肯定要给你穿小鞋,打击报复你,看来你在公司里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小露,做人要凭良心,这种龌里龌龊的事儿你叫我急个套做得出手?”
  “良心值几个铜板?你写写说说还是来赛的,做力气活儿就僵抖抖1了,连调只电灯泡都慌兮兮的怕触电,如果有一天你被他们搞下去,我看你能去做啥西?”
  “天无绝人之路。小露,你表为我担心事儿,好饭苦饭,我有得饭吃,总不会叫你饿着肚皮的。”
  “你既然这样子想,就不要再去多想潘书记的事儿了,他们想急个套弄,就随他们急个套去弄,你管牢你自己,不要给他们抓住小辫儿。老公,表想了,去汏汏干净,上床来,陪我看电视!”
  最温馨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夜晚:月亮挂在开满嫩叶儿的树梢儿上,春风吹着晾挂在窗廊上的衣服咝咝地响,两小夫妻相拥相靠着,你一句俏皮话,我一句撩拔话,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响响的,免得隔壁邻舍听到,然后无拘无束地枕绽春意,被翻红浪。
  忽忽定安路菜场的房子造好了,是六层楼的洋房。低层的菜场虽然还卖着蔬菜,但不叫菜场了,叫定安蔬菜食品商场,好些东西开架卖了,就是发展到后来的超市的雏形。而一边头还开出一家酒店,甚是富丽堂皇,由子荣兼做经理。
  这一天晚上,子荣的儿子满周岁,请小兄弟们到他店里去吃饭,老婆都要带上的。阿明带着小露到的时候,华灯初上,子荣西装革履,手上拿着一块黑砖头,站在门口迎接。
  “子荣,你拿着一块砖头作啥?想跟谁打架儿?”朦胧中,阿明看不甚清楚,惊讶地问。
  “哈哈,阿明,你一个办公室主任,这个东西就没见过了吧,叫‘大哥大’。”子荣拉出细交交、亮晶晶的天线。
  阿明:“哦?‘大哥大’?对了对了,我出差去温州,看录像时看到过的,就是黑社会老大手上拿的那个东西,可以打电话的。”
  子荣:“对!对!就是那个玩意儿,刚进入中国,叫手提电话,俗称‘砖头手机’。”
  小露:“子荣,听说这摩托罗拉的砖头手机老老贵的,光是入网费就要五六千,是不是?”
  子荣:“贵得了吓死人,都弄好要一万五千多。”
  小露:“老公,你舌头伸出来作啥?小人不见大人卵!子荣,我也听说买得起,打不起,是不是?”
  子荣:“是呀是呀!打一分钟要五角,长话还不够。”
  阿明:“啊?打一分钟要五角,那一天稍微打几个长一点儿的电话,一天工资就没了?”
  子荣:“那当然。”
  小露:“老公,人家是做生意的,不像你,到现在屋里头的电话还装不起来!子荣,大哥大是不是单位里给你买的?”
  子荣:“是的。”
  小露:“那话费都是好报销的?”
  子荣:“单位补贴250元。”
  阿明:“啊?比我工资还要多啊!”
  子荣:“阿明,听说为了商场上的两块广告牌,你同章经理搞得有些儿僵?”
  阿明:“是呀!当初筹备商场开张时,根据蔡局长、吴副局长的要求,要公司在商场二楼的空地上立两块大的广告牌,这事儿具体由我办。我阿弟在广告公司里专画、专做广告的,我与章经理说好,包料包画共250元,如果公司要发票,需加10%的管理费。子荣,你想想看,介大的两块广告牌,要料儿,又要画,是帮帮忙性质的,不赚公司什个大钞票。我阿弟用油漆在纤维板上画好后,叫车运到商场,再用八根2.4米长的直木吃牢在上面。章经理弄到后头卡我,要了发票,25元的管理费却不给我,我和她就争了几句,公司人员听到了,嘴巴快,就传开了。”
  子荣:“你们事先说好的,既然给了发票,公司就应该给管理费,再说这钞票又不要从章经理自家袋儿里拿出来的,她为啥要刁难你?还有,前几天在西子宾馆开三天商贸促销会,公司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去吃了喝了,香烟、老酒、礼品七样八样都拿了回家去,你一个办公室主任都不叫你去参加,我们许多经理也在私下里议论,你与章经理的关系是不是在哪里搞僵了?”
  阿明:“子荣,有些事体急个套说呢?自家晓得!自家晓得!”
  宝生、定富、小王、建军、哈拉这帮小兄弟们带大的携小的都到齐了,好久没会在一起了,你敬我敬吃得好开心。子荣把大哥大放在桌头,时不时拉长天线,“喂、喂、喂”地打起来,真当是老板的派头、富豪的模样,大大小小的人都稀奇煞了,看得眼儿直了,耳朵竖了,嘴巴也合不拢了。
  “阿明,你不要看章经理这人脸孔文文气气的,做起事体来蛮做得出的,你在她手下,要有数帐。”临别时,子荣关照阿明。
  “子荣,这个我有数帐。我已经很小心了,尽量不去得罪她,但她背后头要搞我,我有啥个办法呢?”阿明也无奈。
  “天下最毒妇人心。阿明,你有数帐就好。”子荣道。
  “‘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倒是有些冤枉女人了,凡事都有起因的,女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毒起来,男人毒起来也不差女人。”阿明有体会。
  “哈哈,你会体谅女人,所以讨得到漂亮的老婆!”子荣看着小露笑道。
  “子荣,你老婆也不差啊!”小露也笑道。
  到了半路上,小露停下车儿,蹲在路边哇哇起来。阿明以为老婆酒儿喝多了,或者吃坏了,轻拍着她的背脊,好生肉疼。
  “老公,你去对面的小店里买包话梅,或者山楂片也可以,我想吃。”过了一会儿,小露站了起来,同阿明说。
  “小露,你肚皮不舒服,回去吃胃必治、吗丁啉,话梅、山楂片吃了可能没用,弄不好肚皮更痛。”阿明道。
  “老公,我可能、可能是。。。。。。”
  “可能啥西?”
  “可能怀、怀孕了。”
  “啊?怀孕?那我明天陪你去医院检查!”
  “格种事体你弄不灵清的,我叫我姆妈陪我去。”
  两天后,确定小露已怀孕50余天,但下身天天有血流出,白带过多,算来算去可能是阿明甲肝刚好后耸进去2的。七商量八商量,考虑到伢儿出生的健康问题,特别是有否带有甲肝病毒,所以决定做人工流产。
  去做人流的早一天晚上,小露担惊受怕的样子,眼泪汪汪对阿明说:“老公,我怕。”
  阿明紧紧地抱着老婆,抚摸着她的脸儿,安慰道:“医生说过了,没大的痛苦的,休息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体了。”
  “老公,我不是怕痛。我听小姐妹说,人流过了,以后怀孕就难了,我好想要个伢儿!”
  “小露,我也想要,但没办法呀!”
  “你想要个男的,还是要个女的?”
  “我家都是男伢儿,我姆妈最喜欢姑娘儿。”
  “木头!我不是问你姆妈想要男的,还是女的,我是问你自家。”
  “男伢儿淘气,女伢儿贴心,再说今后讨老婆与嫁老公负担轻重也不一样,我喜欢姑娘儿。”
  “我也这样想的,但有些事体你想这样不一定就这样,这次人流掉的说不定就是个姑娘儿。”
  “不是的!不是的!这次人流掉的肯定是个男伢儿,下一次再怀孕绝对是个姑娘儿,观世音菩萨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注释】
  1僵抖抖:杭州话,手脚因僵冷发抖而做事不利索之意。
  2耸进去:杭州话,耸动而进入,即发生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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