贿赂

  阿明搜肠刮肚地在准备“人生漫谈”的讲课稿时,当他写到德国作家让?保尔“人生在这里有两分半钟的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爱;因为在爱的这分钟中间他死去了”这句话时,再也写不下去了。
  他伤心不已地看着水仙花,心里头翻滚着一浪又一浪的酸楚。白雪般的花瓣儿早些日子就已焦瘪瘪了,就像已衰老下去的女子的容颜;柠檬黄的花蕊也变得淡罗罗了,干涩涩得没以往那么地精神了;即便你凑得很近去嗅闻,再也闻不到令人心醉的幽香了——看来如何再换清水再晒太阳也挽救不了它的枯萎了。
  刘三姐走了,跟在郑经理的屁股后头走了,往高处走了。她要去筹备西雅咖啡馆的开张,临走的那天上午,在走廊上她与同事们打招呼,看阿明的那一眼不知是依恋还是无奈,叫他难受得要死。她的倩影儿转出铁皮门儿的时候,阿明几乎要掉下泪儿来了。而当她钉着鞋钉的皮鞋儿声走下楼梯渐去渐没时,他的心儿也随之像深夜里死寂一般的苍凉。
  半年时间,他与刘三姐的旧情刚刚蓬勃地再一次爆出芽头儿来,就这么昙花一现,匆匆地便过去了。
  “唉!人生譬如风尘朝露,譬如白驹过隙,譬如花草苦海,总之人生如梦。古人说得不会错的。”
  阿明暗自叹息着。确实,他自己的人生都写不好,摇里锒铛1的,一忽儿想升官,一忽儿想发财,随波逐流,总之活到如今是苦味多,乐趣少,这叫他如何再写得下去呢?
  他提起笔儿又搁了下去,脑子里就像被雨雾笼罩着一般糊里又糊涂,望着橱窗里的亮闪闪的金杯发呆。
  “‘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待等那,秋风起,日渐凋零。’”
  丙千哼唱着京剧《让徐州》中的词曲儿,背着手儿进了阿明的办公室。
  他知道阿明在写“人生漫谈”的讲课稿,这曲儿似乎是有意唱给他听的。阿明抽出一支烟儿给他,并给他点燃了,尴里尴尬道:“难写!难写!自讨苦吃!”
  丙千弯下腰儿眇了一眼,笑呵呵道:“人生,入党,要大谈特谈理想,大谈特谈信念,要突出一点,就是贫穷、落后不是社会主义,建设成有中国特色的全民共同富裕的‘四化’,这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这要靠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奋斗。”
  “但现在国家在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社会主义消灭了旧社会人剥削人的制度,你看现在社会上又出现了不是资本家的资本家,不是地主的地主,贫富差距正在逐步地被拉开,这写起来要自圆其说,绕来绕去的实在很头疼。”
  “事物、社会总是螺旋式上升的,在矛盾着前进的,要用唯物辩证法来看待问题的主次矛盾。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阿明体味着丙千的话,随他进了办公室。
  “阿明,党总支已讨论决定了,将把原先的在缸儿巷口子上的上城酱酒中心店的办公室隔成三大两小的房间,以解决公司人员的住房困难问题。这事儿我们基建科办,你赶紧打个报告上去,我会去郑经理那里帮你踢一脚的。还有意思一定要做到家,郑经理是实权派,他家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这个我知道。”
  “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此事。你赶紧打报告,晩上最好十点以后去郑经理家意思。”
  “谢谢你了,丙千!”
  “阿明,呵呵,这就是人生,实实在在的人生。那些个空对空导弹,使些花拳绣腿足矣。记住,报告要写得越紧迫越好,房子到手了,就是你大了,懂吗?”
  阿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再没有心思写那“人生漫谈”了。外头寄公篱下那么多年,衣服都没地方放,饭菜都没地方烧,再说年纪也二十六了,金窠银窠不如自家的草窠好,所以他略一思索,立马写起申请住房的报告来。
  下班的时间还没到,他就像苍条儿射箭似的,急煞乌拉地赶回劳动路,向阿爸姆妈说明情况后,要了300元。他匆匆地挖了一口饭后,掼下碗盏便去官巷口的杭州食品商店买了一只最大的金华火腿,一条牡丹牌过滤嘴烟儿,还有六盒双宝素,荔枝、桂圆各两袋,统统塞在一只白色的编织袋里。
  街上渐无人影了,夜风越来越冷了,阿明候在能看得见郑经理家的小巷暗角落里,冷得牙齿直打架儿。
  郑经理家的那扇窗户紧闭着,里面墨册铁黑的。
  阿明生来头一遭做这事儿,之前只在报纸上、街头里看到过、听到过,对官场上的生意场上的贿赂恨之入骨。如今自家却迫不得已要做这见不得阳光的龌里龌龊的事儿,再联想到马上要去党校给积极分子上理想教育课了,不免生出些可耻而又可笑的悲凉。
  他感到脚儿冷,一边轻跺着脚儿,一边看着沉甸甸的袋儿,不由得恨起郑经理来了。这300元钱儿,阿爸不知道要拉多少趟车儿上赤山埠,辛辛苦苦不去说它,尤其可恨的是,刘三姐被他弄走了,弄得自家像只悬着的吊桶,里头空空荡荡的。
  原先早上起来洒扫庭除后,阿明会静罗罗地捧着杯儿倾听着楼梯口那熟悉的脚步声,这几天来再也没有令他激动的声音了。他想象刘三姐也没时间来跳舞了,而那些个来跳舞的女孩也没有令他眼儿放亮的——这舞会还有意思再办下去吗?
  所有的美好不期而来,又倏忽如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是梦,又是什么?
  “人生如梦!”阿明喟然长叹。
  将近十一点,一辆波罗乃兹4出租车在大门口咕嘎停了下来,一会儿郑经理家的灯亮了。阿明拎起袋儿,紧跟着跑了上去。
  “领导,才回家?”阿明把袋儿放在了门后,摸出一支凤凰牌过滤嘴烟儿,递给郑经理。
  “阿明,这么晩了,有事?”郑经理脱着外套,弯下腰儿接阿明的点烟。
  “领导,是有件事儿,想领导能够照顾一下。”
  “啥事儿?坐下说。”
  “这是我的申请住房报告,领导,实在困难,只能、只能来打搅你了。”
  “‘一直以来借宿单位,个人问题因无房而迟迟得不到解决。。。。。。现对象已谈了一年余,等房子结婚,望领导视我之实际困难,照顾解决住房。。。。。。’阿明,没听说,也没看见你有对象呀!”
  “领导,嘿嘿。”
  “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
  “嘿嘿。找的是外单位的,相貎儿不好,所以不带到单位来,所以。。。。。。”
  “你那个袋儿是什么意思?”
  “嘿嘿,领导,一点意思,一点意思。”
  “你先回去,房子这事儿,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
  阿明告退了出来,忽然间感觉到自家做了件十分踏实的事儿,虽然出了血2,但付出总有回报的。郑经理笑呵呵的,看来钱儿真的能通神,有这一袋儿的东西打基础,在分房子时,他自然不会黑了心吞下不回报他的下级吧。
  “阿明,中午来我家一趟,脚踏车骑来。”第二天一上班,丙千在没人时悄悄对阿明说。
  “丙千,有啥事儿?”阿明有点糊涂。
  “你来了就知道了。”丙千说完,朝阿明嘿嘿一笑,走了。
  太阳从乌云中爬了出来,照得中河亮亮的。岸边的柳树儿、青草儿绿绿的,给黑瓦白墙的清吟街抹上了一层浓浓的春意,只是中河的水儿太脏黑了,泛着油罗罗3的光,还有点儿臭烘烘的——那河边儿开出不少个体小饭馆来,厨房里的污水直接排放到河中去了。
  阿明一跨进丙千的家门,就瞥见了放在条凳儿边上的编织袋儿,心里头顿时阴沉了下来:“丙千,急个套一回事?”
  丙千笑兮兮道:“阿明,中午没事儿,把它拿回家去,自家慢交交吃去。”
  “郑经理。。。。。。”
  “老板清个老早就拿到我家里来了,叫我同你说下毛子5不要再做格种事体了。”
  “丙千,这下东西退回来,看来房子的事体要糟完了。”
  “我早上在他面前帮你踢了一脚,他笑而不答,糟不糟完还不好肯定,过段日子那边隔好了,分时就晓得了。”
  “如果分不到,又贿赂领导,印象弄得木佬佬差。唉!犯不着呀犯不着!”
  “阿明,做任何事儿要么不做,做了就不要悔。人生如爬山,一个山岭爬过去了,一个更高的山岭又来到了面前,尽自己的体力,爬不动了,也只能在路边坐下来,抽根烟儿,喝口水儿,歇一歇再爬。而当你歇下来回头看时,爬过的山岭已是在你的脚下,尽管已是云啊雾的隐隐约约了,看不清了,但爬过的路是不会忘记的。”
  阿明把东西拿回了劳动路,姆妈急了,连声问东西送得是不是太轻了,是不是领导看不上眼。他也搞不灵清郑经理为啥要退回来,只能安慰姆妈几句。
  隔了一天,宝生打电话来,说小露的姆妈一早到菜场里来寻他,要他帮忙买些筒儿骨,因为小露脚底一滑,从五楼滚到了四楼,左小腿骨骨折了。
  阿明将近两年没看到小露了,被宝生一说,急忙叫他留些筒儿骨,明天早上来拿。当天晩上他又赶回劳动路,拿了两盒双宝素,荔枝、桂圆各一袋。他要上小露家去看看她,毕竟过去的时光他还是有些留恋的。
  天儿蒙蒙亮,阿明收了5斤多筒儿骨,沿着延安路、湖墅路一直往北踏。当他汗出淋淋跑上五楼,冷不防与一个小伙子撞了个满怀。
  阿明正要揿电铃时,那人问道:“你找谁?”
  “我找蒋阿姨。”阿明回答道。
  “你找我姆妈?”
  “是的,是的。你是。。。。。。”
  “我是她儿子小波。”
  “哦,你是小露的阿哥。复员回来了?我叫阿明,听说小露骨折了,送些筒儿骨来。”
  “是的,复员了。快进来!快进来!我姆妈中班在睡觉,你先坐一下,我去叫她。”
  蒋阿姨起来了,小波说他要赶去教工路省广播电视大学做录像,先走了。
  “小露,阿明来看你了!”蒋阿姨边叫阿明坐,边朝小房间喊。
  “蒋阿姨,我进去看看她。”阿明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注释】
  1摇里锒铛:杭州话,摇摆不定。
  2出了血:喻破费了钱财。
  3油罗罗:杭州话,油腻。
  4波罗乃兹:波兰生产的一款两厢小轿车,八十年代在中国普遍作为出租车使用。
  5下毛子:杭州话,下次,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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