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
老底子从一公园到六公园的湖滨,有着一条宽阔的路,一头接北山街,一头接南山路,叫湖滨路,而现在已不复存在了。如今的汽车是从西湖下面的隧道走了,上面遍植了树木花草,路边原有的旧建筑也翻新成民国时期的式样了。苏东坡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首诗,把西湖绝美之韵味都写尽了。小子有一首《湖滨晴雨》,单抒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少小晴波碧,瞳花雨树昏。
三山衔翠浪,一珠耀银鳞。
烟笼丝罗带,纱遮浣女身。
风光依旧在,行旅已残春。
1985年,电大、夜大先后毕业了,阿明将所学的知识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深得领导的赏识,成了公司重点培养的对象。这时的他,年纪也不小了,几个小兄弟也结婚了,于是千方百计想弄到一套住房。他抓住了仅有的一个机会,终于分到了一套23个平方的简易房。可是他的情感之路依然崎岖,虽然也有激动的时候,但现实是不可能的。他的经济状况依然窘迫,看着他人渐渐走向富裕之路,羨慕不已。正是:
一囊水洗羞自看,茫无知己陪墨香。
118.惶恐
阿明卷起铺盖,走出西府局弄,回头再看一眼已上锁的中心店的门儿,实在是依依不舍。
这是仲秋的季节,落叶静静地躺在泥地上,一汪水凼映出矮泥墙的斑驳,阳光从有些稀疏的树杈间照射下来,黑黜黜的瓦爿儿上弥漫些雾气,麻巧儿在檐间蹦来跳去的,叽叽喳喳的仿佛要挽住阿明的脚步。
小兄弟们都来送他。子荣已是菜场副经理了,分管新开张的副食品批发部,主要批发的是冻禽、冻肉、酒类、饮料。他手头有一笔很大的业务费用,请阿明他们在新会酒家吃了一顿,都喝得混天倒地的。
定富的拖鞋爿儿货车鸣着喇叭,穿进狭窄的炭桥小弄堂,在公司门口嘎然而止。大家七手八脚把被服、书籍弄了上去。
阿明的办公室在外间,与工会一起,里间是财务科。
第一个晚上来临时,阿明在办公楼里转来转去,感到人生到了一个新的起跑线上,尤其又能与刘三姐在一起工作了,这足以叫他兴奋得难以入眠。虽然在之前的交谈中,他知道她离婚了,一个两岁的儿子判给她管,但她的容颜、身材几乎没变,只是脸色有点儿忧郁,不像过去笑脸总是挂在脸上。
刘三姐的老公不但是个“三枪儿1”,而且嫖赌样样皆来,特别叫她不能承受的是家暴。她叹息自家瞎了眼,结婚之前被他花言巧语蒙昏了头,到她老公做她的“将军”时,一切为时已晚。
中心店那些岁月如流水一般过去了,所有的欢乐和忧愁就像飘落的树叶儿,将慢慢地褪色直至腐烂化为泥土。
阿明把四喇叭和二十几盒磁带全拿了出来,将他百听不厌的流行歌曲一首一首录在空白磁带上,特别是邓丽君、苏芮、董安格以及台湾的校园歌曲。他一边欣赏着动听的音乐,一边仰望着窗外的月亮。虽然还是搭起早铺睡,但好歹有个窠儿了,他感谢观世音菩萨保佑了他,心想而事成了。他想这辈子无论如何要做个好人,害人之心绝对不可有。
公司成立后,阿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与工会组织十家菜场、二十一家醤酒店以及数十家卤味店、水产店、腌腊店、副食品店的职工登山活动,并从中挑选出八人,组成公司长跑队,参加区里紧接着要举行的秋季环湖接力赛。
公司工会主席姓泮,大家背后叫他“泮矮子”,是个小老头子。他头发半白了,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总往上看,生怕有飞石什么的过来要砸破他圆圆的大脑袋似的。他的嘴儿有点儿瘪,说起话来像被水噎住似的,有点结巴但很响亮。说话的时候,两只肥大的耳朵随着声带的高低而抖动,就像小狗儿听到门外生人来去时的耳朵那样一竖一软的;凸出的喉节似被食物卡住了,滑上滑下的。他精神十足,要么捧着茶杯看报纸,要么窜入其它科室说大头天话。
其人是个只会动嘴不会动手的货色,似乎工会的钱儿是从他自家腰包里掏出来给阿明似的,几百个职工登山的组织安排就全靠阿明他们团干部了。
玉皇山的盘山公路那时还没开建好,通往山顶的是一条曲折的小石径。其山海拔虽然不到三百米,但要翻过几个岭儿坡儿,即便是善登山者,也会感到很累。
天气晚秋了,风儿有点凉,然也是个登山的好时节。阿明吹响吹哨儿,聚集在山门前的数百个职工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往山上跑。
清波菜场的皮得宝、毛阿二和劳动路菜场的章祥分获一、二、三名。公司潘书记、副经理小俞在玉皇宫前将一套套深蓝色的腈纶运动服和跑鞋奖励给了前八名,掌声响彻了山巅。
这八人于是成为公司的长跑队员,脱产集训一个礼拜,以迎接环湖接力赛。
登山结束后,中饭每人补贴一块,大家自由活动。
天是那么地蓝,山是那么地青,岭儿坡儿里,间缀些红的、黄的叶儿,好看极了。东南的之江云影烟波,西北的西湖翠黛岛光,实在是赏心悦目,叫人流连忘返。
“阿明,整个公司刘三姐最有味了!一看到她脱下两用衫后那隐隐约约的大波波,还有不胖不瘦不大不小滚得儿死圆2的屁股,我真的对她有想法了!可惜呀!她离婚有个小孩,不然,老子就上了!”子荣喝着茶儿,一副猴急的样子。
小弟兄们都到了小王的丈人老头儿家,难得出来玩,自然要好好聚聚。他家不再是茅篱竹舍了,而是洋里洋气的三层楼小洋房了,每层足有150个平方。据小王讲,在西湖的园林改造中,他丈人办的花木公司卖了不少花木、盆景,赚了不少钱。这个变化太大了,他的富裕,阿明实在是眼热死了。
这正是菊花开放的时令,房屋的四周,还有那池塘边,朵朵的,簇簇的,五颜六色,艳丽多姿。花香淡淡幽幽的,随着风儿送来,坐在那里,喝着香茗,几疑非人间了。
“阿明,她为啥离婚呀?”
“她外面是不是有男龟三了?”
“妈的!女人都像她,男人就幸福了!”
“。。。。。。”
男人谈起女人,这世界就变得可爱了,太阳也不会下山了。
子荣忽然想起了什么,两只眼儿瞪得如同铜铃似的:“阿明,我记得我们刚进菜场不久,你说起过刘三姐,那时你在立新肉店做踏儿哥,还想与她找对象,是不是?”
阿明早沉浸在往昔美好的回忆中了,望江门、得意楼的饭儿,城河里的情趣,还有他送给她的挂历,这些情景都历历在目。
在公司里,为了避嫌,他在同事面前绝口不提往事,那个泮矮子太会轧是轧非了,免得嚼舌头3嚼出于己仕途不利的绯闻。除非工作上的事儿,他也很少去她的文印室。
她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默契得很。
她从不来阿明的办公室粘粘千千。但在无人的时候,她在走廊里遇见他,那眼神是那么地含情,那么地炽热,这足以叫阿明心旌摇晃,恨不得人约黄昏后。
“子荣,那时真的还不懂打套儿,放到现在的话,也许就有戏了。”阿明不免有点儿遗憾。
定富:“她现在就在你旁边,天天要见面,过去有过感觉,总有点藕断丝连的,再说她现在在空挡上面,同她暗罗罗轧轧姘头也不差呀!”
小王:“新造茅坑三日香。轧姘头轧得好还好,轧不好她粘牢阿明,要同他结婚,这事儿就麻烦了。”
宝生:“小王说得不错。人家的伢儿总不如自家生的好,瘌痢头的儿子自己欢喜嘛,阿明看不惯,骂又骂不来,打更打不来,日子就蛮难过了。男女一方带个伢儿再结婚,计划生育好像是不允许再生一个的。”
子荣:“先弄了再说,想那么多作啥?有花不釆是傻子,有В不日是呆头。阿明,刘三姐现在燥搁4在那里,坐的是冷板凳,困的是冷棉床,吃性最潮的时候,大家都有斗性的话,弄弄又不伤皮毛的,会出啥个事儿?”
阿明被他们说得心思活佬佬了,只是他顾虑不少,公司毕竟刚成立,领导也器重他,这种生活作风问题最容易妨碍他入党了。他尤其感觉到,郑经理对她不一般,虽然大家嘴巴高头不说,但似乎是他把她弄上来的。阿明心里头有点寒滋滋,不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小王,你丈母娘不像上次我们来那么开心,好像同你丈人老头儿不大舒服,是不是?”在厕所里傍到小王,阿明轻声问道。
“丈人老头儿有铜钿了,外面弄了个小的,同我丈母娘吵了好几次了,我老婆也恨死她老头儿了!”小王道。
“原来介套的!”
“阿明,有铜钿了,男人要抓住青春的尾巴,有花性蛮正常的,只是丈人老头儿太不作忌了,堂而皇之的。”
“那小的肯定吃对你丈人老头儿的钞票,否则。。。。。。”
“那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同你说一件事儿,你表去问子荣。他现在是副经理了,批发部生意好得一塌糊涂,肉厂万吨冷库的一个地方都包下来了,奖金比工资还要多,菜场里许多女伢儿都拍他马屁,粘上去想调到他的部门去。阿凤不但调过去了,还被他做翻了,不骗你的!”
“阿凤被子荣做翻过了?”
“你还没数不帐的!雁荡山耍子儿回来后,反正你不同阿凤找对象,子荣就自家上了。那天他露出口风来了,说比他那个搞起来还要舒服。”
“没想到!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东西多啰!”
阿明半夜里回到公司,又困不熟了,心里头又烦恼开了。
“他奶奶的现在的女人家都吃牙了,都不要脸皮了,再这样下去,自家还找得到处女?麻袋佬一个,回烊卤儿有得吃也不错了。唉!女人啊女人!”
皮得宝嘎说唧说5,六个人中要掺两个人进去。这两个人是他过去在少体校长跑队的队员,阿明怕被熟人认出露出马脚来,一开始不同意,到后头想想事情不会那么巧,便点了头。
环湖接力赛起点在少年宫,跑过白堤,从西泠桥折向北山街,再绕回到少年宫,全程大约七八公里。这天是个好天气,阳光强强的,只是湖风吹在脸上冷兮兮的。区里二十几支长跑队各举旗帜,热热闹闹的样子。队员身着各种颜色的运动服,胸前、背上贴着号码,在发令枪声响后,争先恐后涌向断桥。
先锋是毛阿二,断后是皮得宝,两个假人儿夹在中间。在一阵“加油”和掌声中,皮得宝率先撞向终点的线儿。
阿明站在中间,举起尺高的金杯,电视台的录像机对着他拍摄,在一片掌声中,他感到了成功的喜悦。这时的湖风,吹来的不是寒冷,而是金风送爽,湖光山色在他眼里,也格外地好看了。
然而,当晚他静静地看着电视台播放环湖接力赛的新闻,他和他的队员们出现在荧屏上,忽然之间一阵惶恐袭上心头,而且越来越强烈,像要把他的心瓣儿撕开来似的,喉咙又干又燥,如有小虫儿在蠕动一般。他立起又躺下,躺下又立起,就像小狗儿要喳污前旋圈儿的样子,在走廊上团团转。
阿明从未这般地做假过,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杭州人有句老话叫“门角落头喳污,天总要亮的”,此事一旦暴露出来,那他将如何面对呢?品德就要被人冷嘲热讽,仕途也有可能要前功尽弃,那么,只有到门角落头去倒运了,而这么多年来的读书也就读到屁暗里去了。
【注释】
1三枪儿:杭州人对吸烟、喝酒、喝茶的人的叫法。
2滚得儿死圆:杭州话,很圆。
3嚼舌头:杭州话,轧是轧非之意。
4燥搁:杭州话,船干燥地搁在岸上,喻某物不派用场。
5嘎说唧说:杭州话,这么说,那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