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鬼
五月下旬,不冷不热的天儿,丝丝风儿从临平山上吹下来,十分地舒服。
当时,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社会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无政府主义思潮泛滥。为此,市二商局根据上级领导要求,在余杭党校举办本系统团干部培训班,阿明也在其中。7天的培训,主要內容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坚持共产*的领导,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四项基本原则。
党校面街背山,校内荷塘曲桥、假山叠石、古樟苍松、花团锦簇,幽静而美丽。
开班的那天,阿明的眼睛就煞煞亮了,浑身浑脑都燥热起来——他看到了那个热情给他剪手指甲的叫“秀云”的美人儿了。
钱江业余学校中文大专虽经市人民政府同意,然只是试办,未经教育部备案,国家不承认学历,所以学员一下子走了十多个,只剩下37人了。“游鳞斋”的学友们一边坚持夜读,一边就读八二级省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科。两头读书,确实很辛苦,但大家胸怀理想,并不觉得苦。
今年四月份的报考错过了,阿明打算参加明年的北京广播学院电视编辑专业的招生考试,但他担心普通话过不了关,而这秀云讲的是地道的普通话,正好可以练习对话,于是上课的时候,托着腮儿咬着笔儿,动起脑筋如何接近她。
她喜欢打乒乓球,吃性很潮1,但球技蛮老糟地。阿明候着人少的机会,放球儿与她玩,玩得她乐不可支,把两用衫都脱了,卷起白衬衫的袖儿,一副要打败阿明的样儿。
也许北方人之故,她身高有1米65左右,身体很壮实,但腰细臀大,尤其跑动起来一对大波波耸上耸下,阿明看得眼儿都直了。
之前在食堂里排队时,阿明特为排在她后面,和她打招呼,以学**那日入题,东搭一句,西射一句,套近乎来。
杭州人木狼钓馋星,特别是小弟兄们的本领,阿明耳濡目染多了,自家也有些经验,就是要顺着女人的思路谈下去,要装着仔细倾听的样儿,要露出十分同情的样子,最好两只乌珠儿直看着她,千万不能叉开去,也不能泼冷水。否则,女人觉得你这人自以为是,和你谈不拢,会大倒胃口的。
第二天的晚饭后,阿明的虾皮眼儿早就眇着她了,知道她要散步去了,便从荷塘的那一头朝她走去。
“秀云,今天天气不错呀!饭后百步走,神清气又爽。”阿明搭讪道。
“你也走走?”秀云停下了脚步,看起了在池中荷叶间翩翩然的红鱼儿来。
“嗯。党校的环境真好呀!”
“是呀!你看西山上的杜鹃花,开得多好看呀!”
“秀云,想不想到山高头去走走看看?”
“想,昨天我就想一个人上去了,可是怕天黑了迷路。阿明,你把‘山上’为什么说成‘山高头’,还有你们杭州人把‘坑洼’说成‘水汪凼’,‘小偷’说成‘贼骨头’,等等,为什么呢?”
“呵呵,这是杭普话。金兵入侵时,宋朝皇帝逃到杭州,跟来了许多北方人,官话与杭话杂交,就生出这杭普话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杭普话中带‘儿’的特别多,像这‘山儿’、‘鱼儿’、‘花儿’、‘草儿’,我感到很有味,也喜欢听。早几年,我在大陈岛上生活、工作,那里的土话就很难听懂,没杭州话好听。”
“一方水土养一方话。萧山离杭州只一江之隔,说的话又不同了。”
他俩从党校后门的小径上了山。一路上聊着天儿,就像树林里的鸟儿那样相语个不停。阿明知道了她是哈尔滨人,爸妈都是军医,南下干部,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和阿明同龄,在台州读的高中。
西山上的深谷岩涯里开满了映山红,一眼望去,灿灿烂烂的,鲜艳夺目得很。山风徐徐吹来,送来了阵阵清香。贼伯伯阿明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了,不顾危险,下了坡儿,一手拉着树杈儿,探下身去摘了很大一把花儿。在上来的时候,没想到她伸出手来拉他。阿明被这一握,一股暖流顿时直达心田,心慌卵跳极了,鼻头也渗出汗珠儿来了。
秀云闻着花香,开心极了。也许在花的催情下,他俩的距离从十万八千里忽然之间似乎拉近到了仅仅一壑之隔。
到了山顶,临平城便在脚底下了,还有划成一块块的绿色田野和点缀于其间的农舍。暮霭淡淡的,夕晖红红的,南风吹得人儿惬意死了。
“阿明,你读夜大,又要读电大,不苦不累吗?”秀云用餐巾纸掸了掸岩石,坐了下来,也叫阿明坐,然后看着他道。
“有苦也有乐,乐在苦中嘛。有时想想读书也是很有趣的。”阿明不敢直视她那张红扑扑的脸儿,用树枝儿在地上划着圈儿,找话说道:“我班上有个同学姓王,生得高大英俊。今天四月份的一天,老师上文学概论课,以‘三顾茅庐’为例,来说明典型环境可以突出典型性格,他忽然举着手站起来,说得同学们都哄堂大笑了。”
“他说了什么话,这样好笑?”
“他说他有管仲、乐毅之才,毛遂自荐,已经向中央、省市自荐了。‘我既是诸葛亮,又是毛遂,还用“三顾”吗?’他的话说得同学们都目瞪口呆了。老师问他‘你是不是在说笑话’,他严肃而又响亮地回答‘君子无戏言’。同学们肚皮都笑破了——不对!不对!‘肚皮’是杭普话,应该说‘肚子’。”
阿明也学会噱头噱脑了,绘声绘色把秀云说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那同学是不是有病?有种病春天最容易发了。”
“他后来没再来上课过,教务处的人说他从单位的楼上跳下去死了。”
“有这种事?好可怕!”
“有一次,写作老师迟到了十几分钟,等得同学们心都焦了。他来了,进教室时浑身酒气,脸孔血沥大红——杭普话!杭普话!应该是‘很红很红’。黑板上有留着的字儿,他拿起抹布胡乱一擦,然后写了‘从抹桌布想到的’像篮球那么大的七个字,要求学生写一篇800字的议论文。同学们没办法,只得照办,他却靠在窗边的桌子上合上了眼睛。”
“有这种老师的!”
“这议论文难写呀!有个同学或许是故意的,居然把它和墨水瓶联想在一起写了。”
“这也可以呀,都是读书用具。”
“秀云,你不懂。杭州人其实把‘抹桌布’、‘墨水瓶’多用来隐喻女人的。”
“这与女人有什么关系?”
“不正派的女人,今天这个男人抹抹,明天那个男人抹抹,很脏的;有的女人的那个洞洞被这个男人蘸蘸,又被那个男人蘸蘸。。。。。。”
“阿明,你好坏呀!”
阿明的话儿还没说完,秀云就狠劲地推了他一把。阿明也觉得话语说得有点儿豁边了,朝她哈哈直笑。
“后来老师怎样批?”
“‘物尚知奉献,况人乎?’就叫他到门口去面壁一堂课了。”
“不是叫‘他’,是叫你吧。”
“呵呵。”
“真的是你?”
“呵呵。当然,我没写得像说得那样下流。”
“阿明,看不出你这人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他俩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天已黑了。因为晚8点有课,所以一路小跑着下了山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晚饭后他俩都出去散步,聊长聊短,有谈不完的天儿,说不光的话语,大有相见恨晩之意。学员们都觉得他俩找上了,眼热不已地羡慕着。
第五天的晚上休课,在党校门口,秀云建议去临平大街上走走,逛逛百货商店什么的。这一下阿明呆白白2了。他清楚自己袋儿里只有十几块钱,要是买点什么,或吃个夜宵,那就麻袋露相3了,这样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了。
更令他担心的是,这后头的好事儿说不定就此糟完了。
男人不大方,女人不欢喜;男人没铜钿,女人捏鼻头——这个哲学阿明还是懂的。
坦白地说,这么点儿死工资哪里够他用。说得不好听些,他一个人在外头吃,塞塞牙齿缝儿还差不多,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是吃光用光只剩个屁股。近来,小王的喜礼送了28元,一个月工资快没了。阿明的衣服都破里索落4了,平常扣儿掉了线儿脱了都是自家乱头缝缝补补的,勉勉强强过去了。而这头一次去参加婚礼,总不能脱脱落5去滴小王卤儿吧,于是他又买了一套春秋衣裤、一件长袖衬衫,还去菜场对面的体育场里在断码打折的地摊儿上淘了双过时的40码的皮鞋。另外,订电大的书刊,还有缴纳斋费等等,七弄八弄弄得他袋儿都瘪塌塌了。
“钱是性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阿明忽然想起巴尔扎克笔下高老头的这句话来了。同时,也惊叹起小洁的先见之明了。
“没铜钿打不到好套儿!没铜钿打不到好套儿!”他暗自嘀咕着,却在秀云面前装出高兴的样儿,陪她去逛马路。
走出沿山小路,到了邱山大街,店铺越来越多了,可以看到百货大楼了,阿明的心儿也就越绷越紧了。
富得流油的人,走在大街上,可以手一挥叫大厦让道;穷无分文的人,在大街上看到垃圾桶,会徘徊良久,恋恋不舍。这时的阿明,多么希望能看到垃圾桶边有张旧报纸,纸儿的边角儿上露出一沓人民币,他就会乘秀云不注意,迅速地把它拾入袋中的。
他盼望天儿早点黑,最好百货大楼六点半就关门打烊,这样就算赶进去了,在里面逛的时间也不会多,那么挑选买东西的可能性就小了,如此便可逃过一劫。
他真像散步似的,慢吞吞地走着,右手紧紧地捏着两张五块的纸币和一些碎角子,生怕袋儿脱了线儿从缝儿里掉出去似的。他知道逛大商场,这么点钱儿买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后头十来天的生活费啊!
他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从未向同事和小弟兄们借过钱,有时看着数着保险柜里簇簇新6的备用金和团费,心痒手痒的,但他不敢动用,一来前吃后空,窟窿越来越大,用什么来补;二来动用公款,万一这事儿黄出来,他如何再做人。
与杨梅、阿琴、阿娟谈恋爱、打套儿,在钱的方面,他也从未这样窘迫过。秀云是他一眼就看上的可人儿,上上下下正面侧面不管怎么看都满意至极,如今这只香喷喷的馒头快到馋嘴边儿上了,要是擦嘴而过,他绝对心有不甘啊!
月亮拖拖拉拉才挂出来,夜色像醉汉疲疲沓沓似的才黑下来,街两旁的店铺里亮兮兮的。越走进百货大楼,阿明的心儿跳得越扑通。
“阿明,想不到这小镇的晚上也这样热闹。”
“是呀,是呀,一点也不比杭州差。”
“你在杭州与女朋友逛过解百吗?”
“女朋友?我没有呀!”
“听你说话,那么讨人爱听,我不相信你没女朋友过?”
“曾经有过一个,现在挂罐儿——哦,不对!不对!不叫‘挂罐儿’,叫单身。”
“‘挂罐儿’是不是杭普话?什么意思呢?”
【注释】
1吃性很潮:杭州话,对某一件事非常喜爱、专注之意。
2呆白白:杭州话,发愣、傻掉之意。呆,杭州话都读“南”。
3麻袋露相:杭州话,露出囊中羞涩。
4破里索落:杭州话,破破烂烂之意。
5脱脱落:杭州话,衣服穿得不整。
6簇簇新:杭州话,极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