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舞
阿明兴奋地写好诗,读了又读,然后整整齐齐折好,美滋滋地吻了一下,放进了衣袋里。
洗刷好后,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做起并蒂莲的美梦来了。
披着薄如轻纱的粉红色睡莲花,躺在月光抹洒下的静静的一湾池塘上,舒开着笑靥,恬美地等待着风儿来抚慰。久已寂寞的风儿跚跚走下岭头,发现还有比他更寂寞的她。他们都情不自禁了,抛开世俗的禁锢,放纵着人性的激情,相拥相吻在一起。
“乘虚而入!乘虚而入!”
阿明默喊着,在此鼓舞下亢奋不已,最后亢奋完了,沉沉入睡了。
金风送爽,满城桂香。
熬油除出午餐费等开销,实得800余元,这数目足可团支部好好享用了。
只是阿明他们精打细算,在开桂花厅搞活动的会议时,把工会也拉了进来,虽然安排了几个年轻职工,但绝大多数还是团员。这样一来,工会的炮仗团支部来放,费用工会报销25%,菜场贴25%,团支部拿出一半就可以了。
其实,丙千也乐意工会、团支部联合搞活动,这样他的“政绩”也有了。
在开会的前和后,阿明有两次机会将诗儿交给阿琴,但都苟苟缩缩1了回来。
“骑驴人!”
“第三者!”
阿明的脑子还没被尘风洗过,天门的情窍未开,根本不懂得做“骑驴人”、“第三者”的好处,而“骑驴人”、“第三者”更是他所痛恨的,所以,他骂起自己来了。
更为要紧的是,在他的头脑中,一旦男女有了肉体关系,就是找对象,要结婚。这样,他想到了瞎搭糊涂2找了一个比他大五岁且带着一个女儿的对象回家,不被家里人打死,也要被骂死了。
而且在单位里,他破坏了他人家庭,弄得不好还要被人告上法院,这恶名阿明是无论如何搁不牢的。
男人胆小起来比女人还胆小,女人胆大起来比男人还胆大。
阿明属鼠的,这时正应了那句“胆小如鼠”的成语。
阿琴毕竟是个良家妇女,不是那种放得开的馋星婆和已尝过轧姘头甜头的人。她在得不到阿明的主动进攻下,只能朝他投去怨恼的一瞥。
而当他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时,便又有点儿后悔为什么不敢把诗儿交给她。
“筒儿蛐蛐!”
“筒儿将军!”
他摸出诗儿来,恨不得一把撕了,只是那一个个清秀端正的字儿都是他的欲,他的情,就连标点符号也饱含着他的渴望啊!
“他奶奶的!夜里头什么都敢想,都敢做,日里头就苟三轮3了!”他又责怪起自己来了。
那个礼拜六,天气好得没话说。大家九点正在四眼井集中,阿明要带录音机,便与程小麟、章祥踏着三轮车去。
轮流踏到赤山埠,他们有点累了,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微风吹来阵阵花香,路边小溪沟的流水上面,飘浮着粒粒桂子。阿明抽着烟儿坐在那里,忽然想到班长冬萍和小燕了。
眼前的景象,与从前差不多,只是春换成了秋。
岁月匆匆,逝者如水,所有记忆,就像零乱的桂子,飘来飘去的。他正沉浸在酸涩的回忆中,坡下推着车儿上来了几个花姑娘。其中一个小波浪长发披肩,戴着太阳镜,上着一件桃花点儿的长袖衫,那衬衫的下摆束进在微型的牛仔喇叭裤中,裤脚儿拖地抹脚的,微露出粉红色的半高跟皮鞋来。
“时髦女郎!时髦女郎!”
“馋星婆!馋星婆!”
程小麟、章祥惊头怪脑地叫了起来。
阿明抬起头来,看到那夺目耀眼的女郎,几乎认不出她是谁了,陡起了艳羡。待到临近些儿,他才看出是阿琴。
“阿琴,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是洋妞儿呢!”阿明站起身来,惊讶不已。
“阿明,我头发剪烫成小波浪,你觉得好不好?”阿琴摘下太阳镜,拢了一下秀发,脸儿由于走坡儿,红艳艳的。
“你发型一改,简直是贵妇人了,我们站在你旁边,就更像乡巴佬了!”阿明自惭形秽。
“阿明,你可不要这样臭我。开放了,你还以为是早几年呀!”阿琴莞尔一笑。
“是呀!是呀!开放了,人也该改头换面了,衣服穿得花哨一点,头儿剪得花泡一点。阿琴,你这一改,改得我们心慌几遭4的。”阿明也确实不敢再看她了。
搞活动的人陆陆续续上坡儿来了,看到阿琴这新潮的模样儿,都啧啧称羡了。
下坡到了四眼井,更是热闹开了。阿琴鹤立鸡群,光彩照人,宝生、子荣、定富等人不晓得哪根经儿5搭牢了,围着她紧包的臀儿转了不下十个圈儿,连小王站在小亭子边上也偷偷地眇看着。
小王和双珠是在国庆前夕被吸收入团的,阿明的一桩心事儿总算放下了。当初他坚持把程小麟吸收入团并让他担任团里职务,事实是程小麟并未给他抹黑。现在,他更留意着大家对小王的态度,因为这是他在其他几个团干部的嘘声中做出最后决定的。
那时还没有满陇桂雨公园,在弯来弯去的坡儿两旁边,都是满觉陇的农家依着山儿,傍着水儿,在茂密的桂花林中搭个棚儿,摆几张桌儿,放几爿凳儿,路边、林间放只炉儿,烧着水儿。游人一走来,农民便忙着吆呼,热情招客。一旦游人选中了,坐进了林子,瓜子儿、茶水儿就摆上来了。
阿明他们一大帮五六十个人儿,又要跳舞儿,这些农家的地方根本容不下,便到了石屋洞左边的桂花厅。那是公家开的茶室,环境很好,空地大,还有一大块磨石子地,正好跳舞。
他们在往前走的时候,似乎没人愿意和小王一起走,他落在了最后头,不时有团员回过头去,抿着嘴儿朝他讥笑。这个阿明都眇见了,心里头很不是味道。
他备好十二节一号电池和接线板去的,茶室里可接电源,这下就更好了。
大家搬出凳桌到外头的草坪上,边泡茶儿,边拿出自家带去的瓜子、水果和蜜饯。那些没有吃早饭空着肚皮来的人,都嗡着去买热烘烘的糖炒栗子、豆腐干和扒老菱6了。
人艳于花,花香于人。录音机一放,穿着五颜五色的人儿闻着花香,纷纷上阵了。
十月下旬的阳光不热,风儿也凉快,四周几乎是桂花树,只是茶室的门口有几株青枫、红枫,色彩很是舒服。
周围喝茶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和小伢儿,还有些不见世面的农家小伙子、姑娘儿听到嘭得嘭得,都好奇地嗡了过来。各种节奏的舞曲轮流放着,时尔激昂,时尔舒缓;邓丽君、凤飞飞的天籁之音,飞出围墙,回响在空山幽陇。
地方大,气氛也好,大家放开跳了,我擦你手臂,你踫我屁股,脚儿互相踏来踏去,嘻嘻哈哈,跳得玉皇大帝、阎王老儿都不认得了。
小王起身上厕所去了。郦凤和她菜场的皮得宝、毛阿二等几个人看着他走路的样儿,挤眼儿、揑鼻头、歪嘴巴地在叽里咕噜的,皮得宝还一跷一跷装起他走路来。
这一切,都没逃过阿明的眼睛。在来的路上,有人讥笑小王,他就窝着一肚皮火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事儿,要是有人告诉小王,岂不要吵起架儿来?
他们似乎越弄越有味道了,你也装,我也扮,笑得东倒西歪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阿明的火气再也熬不牢7了,走了上去,把他们叫到了一边。
“马上向小王去道歉!”阿明在团里从没发过脾气,发起脾气来脸色难看死了。
郦凤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不想去道歉。
小王从厕所出来时,也许看到了他们在恶搞他,肃起一副很难看的脸孔,往石屋洞大门走去。
“你们还不快去道歉?”阿明看出小王要回去了,头顶快冒出烟儿来了。
郦凤等人站在那里,或低着头儿,或翘着嘴儿,还是不动。
“不去道歉是不是?好!明天我上报中心店和公司团委,马上开除你们出团!”阿明发狠了。
郦凤的脸色立即变了,有点儿讨饶了:“阿明,我们错了,马上去道歉!”
“你们两个也去!”阿明对皮得宝、毛阿二道。
皮、毛看了阿明一眼,似乎被他的威严唬住了,也走了上去。
“小王,刚才我们错了,你表回去,向你道歉。”
“我们不该轻视你,嘲笑你,下次再不那样了。”
“小王,阿明做得对,是我们不好,今后坚决改正。”
“。。。。。。”
小王的眼泪水都快掉下来了,返身走回厕所去了。阿明紧跟了进去,看见他在洗手池边摘了团徽,抽泣了起来。
“小王,他们已向你认错了,不要再去计较了。回去后,我也会在团支部会议上严厉批评他们的。今后团活动佷多,谁敢再嘲弄你,我绝不会对他客气的!”阿明劝道。
小王伤心了一会儿,见阿明诚恳的态度,似乎不好再走了,轻声“嗯”了一下。
阿明和小王当作没事儿发生过的回到了原座位上,其实不少人眇见了,交头接耳的。
“阿明,我猜到你今天一定会发脾气的。”阿琴歇下来时,坐到阿明旁边的空位子上说。
“郦凤他们太过份了,我前头在团支部会上就关照过,小王入团后,不能看不起他。今天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他们居然那样做,如果不制止,今后就不要再出来了。”阿明怒气还未平息。
“阿明,好了,我教你跳舞去。”
“阿琴,你去跳吧,我真的不想学,坐着看看你们跳,味道也很好。”
“来吧,走几步,不要老是坐在那里只顾着喝茶,像小老头儿似的。”
阿琴说完,拉了阿明起来。这时正放着舞曲《甜蜜蜜》,是慢三步的节奏。阿明比海边的亭子里数微子放开了一点,但筋骨还是做得实实牢。
“你这么紧张作啥?”
阿琴说着,那撑开的一只手儿越握越紧,似乎不是一般的握手了,而好像是通过它在传递一种热烈的情感渴望。
她的手劲很大,那紧紧地握了又握,握得阿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鼻头上冒出热腾腾的汗珠儿来。
“阿明,抬起头来,地上有钞票捡呀?”
阿琴不但握,还用手指儿在阿明的掌心捞起痒儿来。
阿明这下快醉倒了,他忽然明白了,阿琴教他跳舞是在其次,而拉近心灵的距离是她的真正用意。
“阿明,记得那晚我送你一片红枫吗?你看,那青枫绿绿的,像青春,我好喜欢,你能送我一片吗?”
“。。。。。。”
阿明看了一眼时髦而又妩媚的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再撑就撑出大洋相来了,急忙挣脱掉她的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站也站不起来了。
他稳住欲念激起的怦怦心跳后,神情才安定下来,时不时地朝枫儿看一眼。
金风从陇上习习吹下来,轻拂着青的红的枫叶,片片叶儿翩翩起舞着,那影儿映照在草坪上,恬静而又柔美。忽儿有阵较大的风儿吹过来,青枫悉悉,红枫索索,仿佛恋人似的在桂花丛中绵绵情语。
阿明回味着那非同一般的握手和那捞痒的感觉,再看一眼正在热舞的妖娆的阿琴,心儿又跳快起来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那诗儿就像他的胸膛一样火热火热。
【注释】
1苟苟缩缩:即畏畏缩缩。苟苟,杭州人读“给给”,头颈不直。
2瞎搭糊涂:杭州话,瞎眼乱搭、乱找之意。瞎,杭州人读“哈”。
3苟三轮:杭州扑克中有十三道玩法。十三张牌分三排,上排三张,中排和末排各五张。一副烂牌为保不被他家统吃,丟卒保车,把数字最大、排列最强的放在最下面。喻做事保守,不够大胆。苟,也读“给”。
4心慌几遭:杭州话,心里不停地慌张之意。
5经儿:杭州话,即神经。
6扒老菱:杭州人对色黑壳硬的大老菱的叫法。
7熬不牢:杭州话,即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