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吻

  这天礼拜天,他们都休息,到了万松岭脚下,在松林间铺开塑料布儿,读了没多久,天空忽然飘起了雨儿,渐渐地大了起来。
  晨雨儿悉里索落的,从松树叶儿间密一阵、疏一阵歪歪斜斜地飘落下来。风儿紧些的时候,树枝上的雨水更是像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珠儿,打在塑料布上叮叮当当直响。
  如果忘带了雨伞、雨披去买菜或上班,人人都会讨厌这突如其来的雨儿。然而,阿明左手撑着塑料布儿,右手乘机紧搭着杨梅柔美的肩儿,而杨梅呢,右手撑着塑料布儿,左手也紧搂着阿明的腰儿。因此,在这一对小恋人看来,这是一场及时雨,而叮叮当当的雨声,则好像是特地为他们演奏的一首浪漫交响曲。
  这天,杨梅穿的短袖圆领棉布衫,系进在印着点点梅花的长裙里;平时的两条小辫子扎成了一把,看上去更新潮些、活泼些;脚上则穿着一双小高跟圆头黑皮鞋。
  不远处是个汽车修理厂,大门紧闭着。边儿的围墙外有用钢瓦搭成的车篷儿——这正好可以躲雨。
  杨梅撩起裙子躲进去后,阿明头盖着布儿推回了自行车。两个人便用手帕揩干了布儿,重新铺在篷儿下,坐了下去。
  这个地方是个拐角,面对着起起伏伏的岭坡,密密麻麻的都是马尾松,雅避得很,除出风声雨声,也安静得很。
  萋萋的杂草间,开着蒲公英等不少红的、黄的、白的小野花,几只花蝴蝶儿冒着斜风细雨,翩来翩去的,不时地停在花瓣儿上,触角微微摆动着,弓着腰儿,似在嗅着淡淡的花香。
  “阿明,好像上面不远处就是万松书院,你是个麻油屁股1,四条腿儿2,到处乱跑乱走的,肯定上去耍子儿过,是不是?”也许是翩翩的蝴蝶儿之故,引起了杨梅对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双飞的联想,问阿明道。
  “小时候和阿哥们抲蛐蛐儿上去过,书院‘破四旧’时被砸烂了,只剩下古道、残碑、废井和荒冢,风不拉几3的,没啥个好耍子儿的。不过,有年子4我在那儿石棺材板儿的盖儿下抲了一只青麻头蛐蛐儿,厉害得很,打遍劳动路无敌手,赢了不少钱。”阿明除出抲蛐蛐儿外,他阿爸小时候被日本鬼子抓去养马过,还特地去那一带看过,所以很熟悉。
  “你们男人家,只晓得打蛐蛐儿,赌钞票。阿明,我问你,杭州有句老话,叫‘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你晓不晓得,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所走过的桥,是不是在南山路与玉皇山路交叉边儿上的那座?”杨梅道。
  现在在百果园旁边的湖上建起了曲桥和夕影亭,那时还没有,在老杭州人的头脑中,觉得就是那座在南山路上长不过五十米的马路桥。不过,也许在从前,它是座青石板小桥哩。
  “应该就是那座桥。梁山伯与祝英台手牵着手儿,你送我,我送你,送来送去,很感动人的。”阿明道。
  “送的时候有没有像现在一样在落雨,要是在落雨,就更伤心了。”
  “这个——传说中好像没说,越剧唱词里也没唱到‘雨’。”
  “梁山伯是宁波人,祝英台好像是我老家上虞人,是到杭州来读书结下缘份的。阿明,有时我会在夜里头傻乎乎地想,你和我坐在一起,也是因为读书,我们会不会结缘?”
  “杨梅,我们两小无猜,应该属于‘青梅竹马’一类吧。如果能像梁祝一样再因书成缘,那真当是天公作美了。”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阿明,这是不是我们的写照呢?”
  “活脫活像!活脫活像!”
  阿明激动起来了,喉管有点儿响。当然,眼面前的杨梅,清丽脫俗,人见人爱,已是他心目中的人儿了,她这样问,正好顺水推舟——这种话儿连阿木灵5都会说的。
  杨梅见阿明那高兴的样儿,用胳膊肘儿在他的腰子上轻轻地踫了一下,然后抓起他的手儿来,仔细看了起来。
  “阿明,你手指头上有几个螺?”
  “我一个螺都没有的。”
  “嗨!真的一个螺都没有。哈哈!你是个‘满天飞’,今后要做流浪汉、讨饭子的,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不相信迷信,你相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还是有点儿相信的,要不,从古到今,为啥有那么多人烧香拜佛、吃素念经?”
  “那你手上有几个螺?”
  “我不告诉你。”
  “让我数数看。”
  “不让你数!”
  杨梅扭动着细腰儿,把手藏在了身后,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十分妩媚地仰视着阿明。
  阿明嗅着杨梅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看着她绯色的脸蛋和起伏的挺耸的胸脯,勃勃然多时了,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抓过她的手儿来,掰开她白嫩而又纤巧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八个螺!八个螺!”
  “八个螺又急个套?看你大惊小怪的。”
  “‘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卖豆腐,四螺抬棺材,五螺骑白马,六螺磨刀枪,七螺害爹娘,八螺叩菩萨,九螺做太守,十螺中状元,没螺满天飞!’杨梅,你今后不去山村庵里做尼姑,也要在家里头供菩萨点香烛、吃素念经的!”
  “阿明,你笑得介开心作啥?”
  “笑你今后。。。。。。”
  “去你的!阿明,那首儿歌你也会唱?”
  “我是从你那里学来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的有天傍晚,你站在脚盆里一丝不挂地边洗澡边唱这首歌儿,真的动听极了!”
  “一丝不挂?阿明,你说话介下作的!——是有那么一次洗澡,你好像遮着毛巾,鬼头鬼脑地偷看着我什么,想想也实在有趣。阿明,你偷看我啥西?”
  “偷看你——偷看你那块蛮发靥的——蛮发靥的——红桃方块!”
  “下流胚!”
  “杨梅,我毛想6再看看,隔里头7没人,让我仔细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这是佛记,好随便看的?你表做梦了!”
  “呵呵,你介小气的。”
  “阿明,假如有朝一日我做尼姑去了,你会急个套?”
  “你去茂林修竹里一炷心香,我就去高山大川中一意圣僧,虽隔重山,心近咫尺。”
  “阿明,你说得真叫我心动——来,奖励你一颗话梅糖!”
  杨梅用手指头在阿明的额角头上点了一下,然后从挎包里拿出几颗糖,挑了一颗话梅糖,剥了糖纸儿。阿明想去接,她摇了摇手,示意他张开嘴。
  此刻,阿明即便不去看杨梅那迷人的眼神,自己也已经醉倒在蜜糖罐儿里了。他像小伢儿似的乖乖地张开嘴,那颗糖便慢慢地滑进了唇中。
  杨梅看着阿明吃糖,眼神渐渐放出异彩来,晶亮晶亮的。那像刚摘下的樱桃般的鲜润小嘴儿翕动着,微露出美好的瓠齿。
  她的脸儿一点儿一点儿移了上来,几乎要贴着阿明的唇儿了。一丝丝幽香像春风吹着嫩芽儿,叫人意乱情迷。这模样儿,似在渴求着甜蜜,盼望一瞬间幸福的降临。
  当两只鼻子踫在一起的时候,阿明就已醉得一塌糊涂了。春风在撩拔着他的情弦,眼神在鼓起他爱的勇气。
  “想吃吗?梅。”
  “想吃,明!”
  一颗即将吃完的糖儿滑进了这里,又滑到了那儿,最后不知滑向哪儿了。。。。。。
  他俩居然把“阿”、“杨”字儿都省略掉了,到后来竟然无声无息了——也许是滴落的雨水声,也许是松林羡慕地发出的祝愿声,掩盖住了他俩甜蜜时应有的声响。
  “梅,我爱你!”
  “明,我也是!”
  当他俩再一次热吻时,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分开了两人紧紧的拥抱。不过,这已经无妨了,他俩已跨出了各自人生的第一次,还有什么再能阻碍他俩的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无数次的幸福呢?
  汽车修理厂的工人来上班了,这时的雨儿也差不多快停了。雨后的山色格外地靑葱,空气格外地清新,鸟儿跳来飞去的,叽叽喳喳欢快地啼叫着。
  “阿明,雨要停了,带我去书院遗址看看好不好?”杨梅牵着阿明的手儿道。
  “今天反正有的是时间,走,上去看看!”阿明道。
  果真如同阿明所言,书院里的亭台楼阁圮废了,破碑塌坟上杂草丛生,一片荒凉景象。
  “阿明,文学作品往往是悲剧而得以流传下来,比如梁山伯、祝英台化蝶,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国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这是为啥?”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我想悲剧才能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你认为呢?”
  “阿明,你看!有蝴蝶飞到坟头上来了!”杨梅叫道。
  阿明转过头去,杨梅没骗他,是有一只花蝴蝶儿飞落在青草上,接着振了振翅膀,朝西边的残墙头飞去。
  “可惜只有一只,成双成对就好了。”阿明又摆起了噱头势。
  “它飞去找它的另一半了。”杨梅深情地看了阿明一眼,道。
  “但愿在花草丛中、溪涧塘边找到它的另一半。”
  “阿明,在我的印象中,你小时候好像很喜欢冬萍,是不是?”
  “冬萍?杨梅,你为啥这样说?”
  “你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又是同学,她好像对你也不错。”
  “小伢儿嘛,懂个啥西。”
  “阿明,我曾经听春桃说,冬萍付钱给你看西洋镜,买糖人儿,有没有介回事呀?”
  “有这么一回事。”
  “她现在怎么样?你见到过她没有?”
  “哦,去年见到过一次。那是在造房子之前,那天晩快边儿,我在清波桥头偷黄沙,她坐在熊司令双胞胎儿子的吉普车上,那车儿飞快地开来,溅了我一身的泥水。我看冬萍坐在车上,就叫她,但车子又飞快地开走了,不晓得她有没有看清我。熊北平、熊紫平因强奸轮奸许多女人被劈掉了,一个吃枪毙,一个判无期。”
  阿明顾自个儿说着,见杨梅忽然变了脸儿,闷声不响地往回走,感到有点儿惊讶,连忙跟了上去,想去搂她的肩,但没想到杨梅居然甩开了他的手。
  “杨梅,你啥事体突然生气了?”
  阿明接连问了几次,杨梅都不说话儿,这叫他心里头乱糟糟的难受死了。
  “杨梅,你到底急个套了?”
  “造房子!”
  【注释】
  1麻油屁股:杭州人用来说那些喜走不喜坐的人。
  2四条腿儿:动物,比喻人会走、会跑。
  3风不拉几:杭州话,很肮脏之意。
  4有年子:杭州话,即有一年。
  5阿木灵:杭州人对傻瓜的一种叫法。
  6毛想:杭州话,即很想。
  7隔里头:杭州话,即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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