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赃

  阿明又到公司去搞定案了,但总是像没睡醒了似的,精神不振,老开小差,有一次公交车居然还坐过了站头。
  确实在这一个月里,他睁眼闭眼都是杨梅,头脑子被缠得浑里浑沌1的。这并非全是一见钟情,童年美好的往事在心底发酵,两相融汇,便喷薄而出了。
  杨梅浑身上下的细皮嫩肉,阿明再清楚不过了,而在水中柔滑的身躯更是令他心旌摇动。然而现在,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既熟悉又陌生,既令他遐想又令他烦恼。
  是的,虞志这小子的出现,阿明预感到了不吉。人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比出高矮胖瘦出来了,且这小子能说会道——甜言蜜语没有一个姑娘儿不喜欢听的。
  阿明没有这个本能,见到姑娘儿蒸笼鼻头不冒汗已算是镇定了,如今遇到了心上人,能有勇气直视她一眼就算不错了。
  童年的往事虽然能催情,但不能决定如今是否能两情相悦。有些事儿太熟悉了反而不好,比如小时候挂在嘴唇上的鼻里涕,印在脑海里剔除不掉的话,当接吻的时候,感觉也许就不那么甜美了。
  阿明每次都是早去的,他或者在小弄堂的这头,或者在小弄堂的那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观察那小子有否接杨梅来上课——这种卑鄙的行为,阿明自己也感到可恶,只是他身不由己,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推着他这样做。
  有一次,这小子居然和她一起走进了小弄堂,有说有笑的。在放车儿的时候,臭小子还向杨梅的肩头撩了一把。
  这就像一记重锤打在了阿明的心头上,这晚上的两堂课上得稀里哗啦。
  当曾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先日所学的单词和判断句式时,竟然错答了两个。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引起了同学们的窃笑。
  阿明看到了这窃笑,尤其是那小子的笑可憎得很,气得牙齿咕嘎咕嘎直响。
  杨梅没有笑,而是惊讶地转过脸来朝他看。阿明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了,低下头儿再也不敢去看她。
  之前放学的时候,阿明都送杨梅到公交车站,有时她坐公交车自己回去,有时搭那臭小子的车儿。这晚,一出校门,杨梅直接坐上他的车儿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这叫阿明难过得要死,心想还不如一头撞在电线杆上死了算了。
  阿明在虞志面前一天一天败下阵来,正心灰意懒的时候,有个外调要他和闻组长去安徽的歙县和宣城。本来学日语就勉勉强强的——确切一点儿说,几乎还是为了杨梅而报名去读的,没想到这一学二学竟会学出了一天到晩的苦酸味,这正好出去散散心儿——眼不见为净嘛!
  雾霭茫茫。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一路颠簸,经临安、昱岭关至歙县,天色已暮,宿于县委招待所。
  翌日,下着雨儿,汽车在狭窄的黄泥小路上艰难行进,至棠樾大队。然后走田埂路,翻小山坡,不知走了多少路,连球鞋里都是泥水了,到了宝山小队(槐塘)。调查毕,回县城时顺路游观棠樾牌坊群。
  这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黑瓦白墙、马头翘角的徽派建筑虽然陈旧斑驳,但在初绽的鹅黄的油菜花儿的簇拥下,加上蒙蒙细雨,别有一番风景。七座青石牌坊按忠、孝、节、义依次排列,四柱落墩,古朴巍峨。
  回到县城,天已漆黑。进许国石坊后,是一条老街,店铺林立。阿明与闻组长品尝徽州毛豆腐、火炉饼、臭鳜鱼、蝴蝶面后,因为下着小雨儿,闲逛不便,就各自回招待所的房间休息。
  这是个多情的季节。阿明面对着雨窗,想着杨梅,想着白日里的风景,情景并生,摇头晃脑,吟诵起唐代诗人王维的诗来: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过绩溪、宁国,正午至宣城。在城东济川桥头,骡马车儿、鱼贩儿不少,蹄声哒哒,吆喝声声。溪流边的小埠头边,有一条很小的木船,像“h”形,一头仅能坐一人,站起来则要脚踏两船。
  小船上有个皓首渔翁,肩上、船头各停着一只鹭鸶。鹭鸶抖动着湿漉漉的翅膀,间或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渔翁用葫芦瓢儿从其它船中划了出来,然后立起身来,脚踏两头船,撑开竹篙,往上游而去。
  “脚踏两头船!”阿明望着渔翁渐去的背影,联想到了杨梅,暗骂一声。
  十天后,阿明再去上课,杨梅问他出差的话儿还不如与虞志谈的话儿多,而且从两人的眼光上来看,似乎还有点炽热。
  下课后,杨梅直接坐上他的自行车走了,也不打招呼。阿明刚轻松了些的心情又突然变得烦闷起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苦想到了后半夜。
  还好,大案子基本上复查完了,剩下三四个疑难杂症移交给了公司保卫科,阿明回到中心店报到。阿才书记安排他早上帮菜场收肉款,下午与六指头复查本中心店所辖菜场千元以下的三十来个小案子。
  能重新和子荣、宝生、定富在一起嘻嘻哈哈,这对减轻阿明心里头的苦闷实在是一剂良药。
  “阿明,跟你说句实话,自从婉真帮我收款后,跃帐2都没了,有时甚至还要赔钞票。我怀疑她在偷钞票,你看急个套办?有没有好办法?”这天婉真休息,阿明代她帮宝生收款,收摊儿时,宝生悄悄对他道。
  婉真是春节后从富阳新登回城的女知青,二十六七年纪,人虽生得小一点,但胖瘦正好,该凸处凸,该凹处凹,皮肤白里透红,戴着一副眼镜儿,看上还算文气的。阿明最讨厌戴眼镜儿的女人了,按照杭州赤膊党3的话儿来说,戴眼镜儿的人“肏b都要仔细一点儿的”,意思是说四罩儿特别难弄。
  “平常有多少跃帐?”
  “少的时候三四块,一般五六块,肉身好的时候,八九十来块都有。妈勒个b!现在不但没跃帐,还要赔钱儿,做生活的劲头没都有了!”
  “宝生,你表急。如果她真的在偷,总有一天会被抲牢的。”
  “阿明,为了提高职工的积极性,现在实行了奖金制度,分等级评奖,表现越好奖金越多。我已连着两个月没被评上了。拿不到奖金也就算了,还要自掏腰包儿倒贴,其他卖肉佬有一块两块溢余款上交,我却没有,领导会急个套想?”
  “你对我说过了,我有数帐了,会帮你注意她的。”
  果然不出宝生的猜测,半个月后,阿明终于搏到4了机会。
  宝生是2号柜,阿明这天帮3号柜的小王收款,正好在婉真的背后,她收找钱款的一举一动看得煞括儿清爽。
  那钱箱是高脚的木箱子,上面有好几个格子,分放肉票、零钞,下面是抽斗,放贰元、伍元、拾元的纸币。
  这天早晨六点光景,顾客挤挤。婉真收进一张伍元纸币,在宝生回身拿地上的腿肉时,并未放进抽斗,而是迅速地折了两折,放在了摊平的壹元纸币的下面。当宝生再次转身的一瞬间,塞进了围腰裙的袋儿里。
  阿明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大喝道:“偷钞票!”
  众人听到喊声,都上来围观。
  婉真不肯承认,瞪着眼儿,尖声叫道:“谁偷钞票?阿明,你不要眼花落花,猫拖酱瓜,乱诬赖人!”
  “你偷的钱就放在围腰裙的袋儿里!”
  “要是没有呢?”
  “要是没有,我阿明自己劈自己巴掌一百记!”
  “多少钱?”
  “这个你自己最清楚!”
  宝生要摸她的袋儿,她呜呜哇哇大哭起来,死活不肯。
  “到经理室去解决!到经理室去解决!”其他营业员纷纷道。
  于是阿明、宝生等人把婉真带到了经理室。
  经理姓周,三十五六年纪,早两年他老婆突然之间脫发了,成了瘌痢婆,在菜场里偷荤吃素大家都有数帐的,只是不敢明说而已。他刚拿起碗筷要去食堂,见他们进来,问完怎么回事后,叫婉真把袋儿里的钞票拿出来。
  婉真摸出了钞票,壹元、贰元、伍元、拾元各一张,都是两折的。
  周经理似乎被搞糊涂了,问阿明道:“她偷了多少销货款?”
  “她偷了五块钱,应该就是这张。”阿明指着一张伍元票面的回答道。
  “你这几张钞票都折起来放在围腰裙袋儿里作啥?”周经理问婉真。
  “我从小就喜欢折钞票玩的,习惯改不了,再说小皮夹里也只能折着放。来上班,家里六口人要我买菜回去的,手上油佬佬,从皮夹里拿不好,所以事先放在围腰裙袋儿里,这样买菜付钱时方便些。你们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问营业员,我付钱时的钱是不是都折过的。”婉真从裤袋里拿出红色的半月型的小皮夹,拉开拉链,里面没纸币。
  这么小的皮夹,纸币确实只能折着放!
  婉真的回答滴水不漏,问的人看的人都惊呆了,窃窃私语,看周经理如何解决。
  “我在农村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差一点死在田畈里。回到城里头,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哪里敢偷窃营业款啊!”婉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开了:“阿明,你不能踏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呀!即便我偷了,也没有人为你作证呀!”
  “我要踏着你的肩膀往上爬?你太会说笑话了!难道抓贼一定要两人一起抓吗?你偷窃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道儿老得出乎大家的想象。但是,你所有的狡辩都抵赖不掉你偷窃销货款的事实!”阿明被她说得气鼓恼躁了,喉管也粗了起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针尖对麦芒,都死不倒蛋。
  “啪!”
  婉真居然当着大家的面拍起桌子来了,那副相道似乎要把阿明吃了下去似的。
  “你们表吵了!这事儿等中心店领导来上班后再处理。”周经理说完,把阿明、宝生叫到小会场里,道:“阿明,你昨天夜里有没有困好,会不会看花了眼?”
  “周经理,你什个套说,就有点儿豁边5了,难道我吃了有趣6,没事儿寻事儿做?如果她不偷,我急个套晓得她围腰裙袋儿里有钞票?”
  “阿明,她钞票大小都折拢的,难道都偷来的?证据不是太足呀!”
  “周经理,你介套说起来,似乎我在诬弄她?我人品介差,要踏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再在菜场里做下去也没味道,明早就回豆芽菜工场去!”
  “看不出你这人蛮耐拖拖7的,发起脾气来还蛮煞克的!”
  “我就介套的性格,好说则说,说不来就拉倒!”
  “阿明,你不要气头介急8好不好?不过,你提出要回工场去,我们会考虑的。”
  【注释】
  1浑里浑沌:杭州话,即浑浑沌沌。
  2跃帐:杭州话,指营业后的溢余款。
  3赤膊党:同“拆白党”,指游手好闲在社会上混混的人。
  4搏到:杭州话,暗中抓到之意。
  5豁边:杭州话,错误、过头之意。
  6吃了有趣:杭州话,同“食饥有趣”。
  7耐拖拖:杭州话,性格內向,说话做事慢条斯理。
  8气头介急:杭州话,生气时说话的样子很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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