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帕

  这一年过年,阿明过得最开心了。
  不是因为天气晴朗可以痛快玩,也不是有了五毛钱的压岁铜板,而是左隔壁开了家小书店。
  店主姓高,约莫四十七八岁,或许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人显得有点老,白发错杂,背脊佝偻,不时戴上取下老花眼镜,走起路来迈不开步子,大家都叫他“高老头”。
  据说他老婆得病死了,有一个儿子当兵去了。他原住在云居山麓四宜亭,收集了不少书籍、小书儿,墙门里开不来书店,便在去年秋天以大换小到这里来了。
  他买来了木头,到百把米外的木材加工场里加工成木条、木板,自己动手做成书架,又自己刷了油漆。
  大年初一这天上午十点钟,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高记书店”开张了。
  高老头也许怕炮仗,叫谢家兄弟放的。谢家兄弟过去放的都是小鞭炮,这八个大炮仗,还有一串百子炮,看是看到过的,但没放过,不免有些提心吊胆,推来推去。老大阿贤毕竟上初中了,叫老二点百子炮,自己擦亮火柴,点起大炮仗。一时间,鞭炮震天价响,引来了不少小伢儿。
  书架上,大书、小书琳琅满目。小书儿一分一本,十本八分,租一套60本《三国演义》回去看,四角五分。谢家兄弟放炮仗有功,每人免费看两本。
  那年代,看的东西少,不像现在有电视机、手机,小伢儿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阿明、阿煌的压岁铜板,几乎都掼在小书儿上了。阿龙、阿虎特别喜欢《水浒传》,居然租借回家来没日没夜地抄。
  阿明五十岁后写成的穿越小说《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便受此影响,而阿煌终成杭州著名壁画家,也是从小临摹小书儿之故。
  忽忽元宵一过,又开学了。
  同学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胸前佩戴着领袖像,高举红宝书,铿铿锵锵唱罢《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读毕《***语录》,成老师宣布新学期第一堂课,是忆苦思甜课。
  成老师娓娓讲着《半夜鸡叫》,同学们对周扒皮残酷剥削长工恨得咬牙切齿,也为劳动人民的悲惨遭遇唏嘘落泪。“打倒地主!打倒资本家!”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
  口号声此起彼伏,声震云霄。
  成老师讲完故事,教室门一开,学校员工抬进两只大蒸笼来,放在讲台上,然后揭开盖子。一股热浪夹着野菜气味,顿时弥漫了整个教室。
  同学们挨个儿领食黑糊糊的窝窝头,有的咬了半口便皱起了眉头,有的狼吞虎咽了下去。阿明领了窝窝头,捏着看着,好稀奇,放到鼻子前一闻,有一点煮熟了的马兰头气味,他咬了一口,味道有点苦涩,感觉还不错,便把剩下的吞咽了下去。
  他张望着冬萍,见她站在角落里,看着那大半个窝窝头发楞,顿生英雄救美之念,便移开凳子想绕过去,忽然他觉得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回头一看,却是小燕。
  但见小燕的脸儿红红的,一对明眸含着苦恼,努了一下鲜润的小嘴儿,用左手悄悄地指了一下右手上的半个窝窝头。小燕的右手是藏在桌下的,阿明领会了她的意思,朝四周看了一眼,没什么人注意,便拿过窝窝头,一口吞了下去。小燕像燕子似的飞回自己的桌子去了,回头朝阿明投来了一束感激的光。
  阿明又朝冬萍望去,不由得心凉了半截。
  冬萍刚咽完了最后一口,一双杏眼含嗔地注视着阿明。
  糟了!不救大美人,却救小美人,这倒翻五路1的事,没能逃过冬萍的眼睛。阿明心里一阵酸涩,惭愧地垂下了头。“噗笃!”
  一块橡皮落在了阿明身上,掉在了他的脚前。
  阿明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小燕正朝他挤着眼儿,右手的食指在腮上移上移下,似是在为他感到羞惭。
  阿明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转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瘟鸡笃头2,心里面辣乱三千3。
  这天放学,阿明搞完值日卫生,打了一个多钟头乒乓,便回家了。
  天色有点晚了,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阿明走到红楼拐角处,突然瞥见小弄堂里蹦出一条人影,他还没看清,背后已骑上一个人来,白嫩细腻的手儿箍住了阿明的头颈,两条腿儿有劲地夹住了他的腿胯。
  阿明吃惊地回过头来,一股丁香气息直扑入鼻。他看清了是谁的一瞬间,一阵奇妙的感觉直袭心头,恰似暗潮涌岸凶猛,宛如日出雾谷热烘。
  这是他降临尘世的虽未膨大的第一次自然冲动!
  “谢谢阿明!”
  阿明正对自己的触觉感到奇怪时,小燕已跳了下来,送给了他一支带着橡皮的花铅笔。
  “阿明,那窝窝头真难吃,我直想吐。”
  阿明离开刺激,马上涌潮回落,日隐雾谷。他看着花铅笔,心里高兴极了,因为他用的铅笔都是不带橡皮的,五分钱三支,而小燕给他的一支则要三分钱。
  “阿明,冬萍背后戳你蹩脚,你是不是还要帮她。。。。。。”
  “没、没。。。。。。”
  “嘿,你还想赖!”
  “嗯。。。。。没。。。。。。没想。。。。。。”
  “好了,好了,看你鼻头上的汗,不要那么紧张呗。”
  阿明用袖儿想去擦鼻汗,小燕拿出一块小手帕,道:“老师说要除四害,讲卫生,看你。。。。。。怪不得大家背后说你邋里邋遢,叫化子投胎来的。”
  阿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不尴不尬地朝小燕一笑,不好意思去接香帕儿。
  小燕一踮脚,擦掉了阿明的鼻汗:“这学期,为了提高学习成绩,成立学习小组,大家互帮互学,你和我分在一个组,在我家自修,感到怎么样?”
  阿明似乎还沉浸在手帕的清香中,没听清小燕的话,小燕一拍他的手臂,这才略转神来。
  “你说啥西?”
  “我说你脑子扳牢了4!”
  小燕一蹦一跳去了,不时回头晃动着香帕儿。她的花格子红外套,在暮霭中显得格外夺目。
  阿明这才想起她方才是说学习小组的事,可她快拐进红楼大门了,他微叹一声,用手抹着鼻子,放在嘴边闻着,又转看着花铅笔,自言自语道:“嘴巴翘翘起,姑娘儿就会扮俏作5!”
  乍晴乍雨,欲暖还冷,日子如车轮,碾翻着日历。
  操场边两棵白玉兰的花儿凋谢了,落在茅厕黑漆漆的瓦爿儿上,在春风的吹拂下,挣扎着她们最后的芳颜。围墙外的小溪沟边,金黄的迎春花、粉红的桃花却绽开着笑脸儿,挤挤挨挨的往后栅门里钻,她们似是来听琅琅读书声的。
  围墙内的边上,新近种了不少大家都叫它油桐的树儿,宽大而青青的叶子沐浴着暖风。据说种植这种树,等它长大了移植别处,结出的果子提炼航空油,用于备战。
  阿明这班的教室,一边是操场,每块玻璃窗上,横的竖的斜的贴着白纸条,像面米字旗,为防原子弹冲击波的;另一边白白的墙壁上,贴着“打倒帝修反”、“备战、备荒、为人民”等标语。
  当成老师在放学前通知明天去南山大队学农采茶时,同学们都高兴得蹦呀跳啊。在这油菜花儿黄的春天,去郊野该是多么地快乐啊!
  阿明兴奋了一夜头,鸡窠算命6着明天的开心,梆打四更后,才迷迷糊糊睡着。
  莲子一个老早7爬起升煤炉了。她为儿子准备好了两只刀切馒头、几片酱瓜,还有一只煮熟的鸡蛋,又往凹进凸出的军用水壶里灌满了开水。
  时候不早了,她看儿子还不起床,便叫他起来。
  阿明一看堂前搁板上的小闹钟,快七点了,暗叫不好,骨碌跳起来,胡乱刷牙洗脸,吞完泡饭,挎上水壶,抓起饭盒,抄起小凳就走。
  旧仁和署的道路,只数日间,已被挖得坑坑洼洼,一排排横幅上贴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标语,许多树上绑的泥上插的彩旗迎风招展。珍宝岛一战,中苏交恶,杭州群众有组织或自发地掀起了深挖防空洞的高潮。
  阿明穿的球鞋是哥哥传下来的,破帮烂底儿。他太心急了,一不小心仰天滑倒在泥地上,浑身烂污滴答8。
  这下糟了,七点半要集合出发的,回家再换衣服肯定来不及了,阿明一边抹着黄烂污泥,一边朝学校跑。
  他冲进学校,奔到水槽边,一看没有抹布,便拧开水笼头用手抹呀揩。
  “嗨!阿明你在作啥?”
  阿明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燕,苦笑道:“路上掼了一跤,来、来、来,快帮我背上揩揩干净。”
  小燕看他满身泥巴、哭作拉污的样子,抿嘴一笑,拿出香帕儿,用水打湿了,利索地揩抹起来。
  阿明侧身看着小燕弯腰为他揩身,一股温暖的浪潮涌上了心坎。他突然想到那天莫名的冲动,正心花儿荡漾时,集合的哨声响了。。。。。。
  【注释】
  1倒翻五路:杭州话,形容做事轻重不分、次序颠倒。
  2瘟鸡笃头:像瘟鸡一样耷拉着脑袋。
  3辣乱三千:杭州话,即乱七八糟。
  4脑子扳牢:杭州话,意同“脑稀搭牢”,头脑糊涂、不清。
  5扮俏作:杭州话,假装生气之意。
  6鸡窠算命:杭州话,盘算之意。
  7一个老早:杭州话,很早之意。
  8烂污滴答:杭州话,污水往下滴,龌龊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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