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寄养

  莲子看到老二那跌死绊倒、哭作拉污1的模样,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儿,脸儿的两边,顿时涌现出血色来。
  “出了什么事,快说来我听!”莲子站住了脚。
  老二上气不接下气,手指指劳动路口:“阿爸被大头鬼打了!”
  “大头鬼为啥事要打你阿爸?”
  “大头鬼说阿爸占了他的家门。”
  “这摊儿摆了好几年了,街道、居民区见我们无业,孩子又多,都是点过头,特地照顾的,怎么占了他家的门?”
  “阿强死的时候,”老大摸着额角头,自作聪明地说:“四罩儿来抢位子没抢成,说不定串通好了麻婆儿、大头鬼来寻事儿的。”
  “四罩儿家伢儿多,困难,在什么地方摆摊儿,街道会解决的,要想抢我们位子,不是随随便便抢得到的。”莲子说。
  “大家都说戴眼镜儿的人,个个蛮坏的。我们的摊儿位置好,四罩儿抢不到位子,所以要来出口气。”老大固执己见。
  莲子听了,似乎觉得有理,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门口,东西一掼,跑到路口,见老公坐在条凳上,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胸口,老三在捡地上一屎八脚2的水果。大头鬼袒着胸儿,露着肚儿,横着眉儿,竖着眼儿,叉手站在家门口,嘴巴上叼着一支老刀牌烟儿。
  大头鬼是修自行车、配钥匙的。他比周扒皮还要高出半个头,这街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结棍的人了,说他“彪形大汉”,恰如其分。
  他的家门是朝南开的,朝西的一面,下面是四尺来高的泥墙,上面是两扇木窗。门前的人行道,约莫三米来宽。锡顺的水果摊朝西摆的,门窗下堆放着水果、杂物。
  这摊儿,两张条凳儿一摆,搁上一扇门板,门板上砖头、木头一垫,形成高低,水果分类而放。每种水果上,插一块小木板,板上写着每斤几分或一角几分。
  莲子一看到老公的样子,响起了喉咙:“这么回事?胸口要不要紧?”
  锡顺摇了摇头:“没啥事,没啥事。胸口揉了揉,好多了。”
  “哪个打你?为啥打你?”莲子急不可耐。
  锡顺指指窗门:“刚才来了一车甘蔗,放的时候,窗门是关着的,等立起身时,窗门却开着了,正好撞在颈背上。我痛叫了一声,并没骂人,大头鬼出来,说我骂他,拎起便是一拳,打在我胸口上。。。。。。”
  “乒。。。。。。乓!”
  锡顺的话还没说完,一张小凳子已朝大头鬼飞去。
  大头鬼没提防,见凳子飞来,闪身急避,那凳子砸在肩膀上,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响亮。他嘴上的那支烟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大头鬼唬了一大跳,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冲将上来。莲子早已右手抓着红砖,左手操着西瓜刀,向老三使了个眼色。
  大头鬼举着拳头,想要动手,见莲子那拼命的架式,圆瞪双睛,蹭、蹭、蹭倒退三步。
  他的两个儿子大头、小头也出来了,手里拿着铁榔头、大扳手。这边里,锡顺、老大、老二也抄起条凳、砖头、秤铊。
  阿明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拿什么家伙好,见脚旁一支丈把长的青皮甘蔗,便拿将起来,用马屁梢3直朝大头鬼的眼前撩。
  每人眼里喷出的烈火,都想烧死对方!
  “烂污货!老子今天弄死你!”大头鬼咆哮如雷。
  “婊代儿子!妄搡胚4!看我夜里头一把火叫你全家死光光!”莲子霹雳爆响。
  “。。。。。。”
  “。。。。。。”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老缸头、缺嘴儿、跷拐儿、肢手儿等,都夹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帮着起哄。
  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突然,人们都乌龟似的缩了头,劳动路口一时间鸦雀无声。
  一位民警叔叔大踏步过来。他穿着65式警服:上着草绿色军衣,下穿藏蓝色军裤,脚登一双球鞋,头戴缀着警徽的军帽,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他是派出所的一个副所长,姓张。有一次,一个酒鬼在丁字路口发酒疯,吓得行人不敢来去,他来了,二话不说,一个扫堂腿,扫翻酒鬼,所以大家都知道他的本领,不是吃醋的5。
  他是老三叫来的。过去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姆妈的一个眼色,老三会意。派出所就在马路对面的水沟巷口院墙内,百把米路,那时的民警,为人民服务的热情好得没法儿说,一叫就来了。
  他分开众人,两手大姆指插在寸宽牛皮军腰带里,扫视了一下众人,然后向大头鬼、锡顺询问情况。
  “窗门总要开的,我又不晓得他在下面放甘蔗,他自己不小心,还骂人!”
  “我只是痛叫了几声,根本没骂他,他出来就朝我胸口一拳,还掀了好多水果。”
  “你不骂我,我没头没脑打你,吃了饭没事体儿做啊!”
  “我骂你啥西,你倒是说出来叫大家听听!”
  “你骂的!”
  “我没骂!”
  大头鬼、锡顺面红耳赤,指手划脚,争执不下。
  张副所长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争了。我说大头啊,小蛇这人蛮和气的,也讲道理的。他在你矮檐下摆摊儿,不会没数帐6的,你买些水果,不会对你杀猪7,还会给你些便宜,我说得不错吧。”
  锡顺属蛇,人皆呼“小蛇”。
  大头鬼听了副所长的话,有点尴尬,用手挠着耳朵根儿。
  张副所长转对锡顺道:“和气生财。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吵架儿,如果胸口没什么问题,此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锡顺点点头。
  张副所长对围观的人挥了挥手,众人都散了。
  他见众人散了,对莲子道:“我说莲子嫂啊,你吃亏就吃在脾气太急。有些事儿,退一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与人喉长气短,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莲子也点点头。
  民警叔叔是城隍爷周新的化身,是这城市的保护神,没有人敢冒犯神的尊严,所以,阿明童年时代,从未听说过哪里有杀人、拐卖、抢劫、强奸、偷盗的事。
  这晚,起风了。
  一钩弯月倒悬在天空,有点朦胧,像含羞低着头的少女,片片薄云缓缓飘过来,亲吻一下她的脸,又缓缓地飘走了。
  黑沉沉的路上,飘舞着几片梧桐树的落叶,发出咝咝的声响。这婉柔的声响,仿佛在预告人们:秋天快要来了。
  莲子帮锡顺收摊回来后,一双脚放在木盆里浸泡。她的两只脚趾骨外凸得很,像个隆起的小山包。
  街坊人说,像莲子这种脚型的人,命一定很苦,所谓人生即是走路,脚趾骨越凸出,表明前路坎坷,走路要付出更多的艰辛。莲子不太相信迷信,姑妄听之,报以苦笑。
  莲子:“居委会来通知了,要我去参加扫盲学习,一三五晚上,每次一个半小时,自带凳子,在街道的大礼堂上课。家里事体这么多,还要去读书识字儿,真烦人!”
  六十年代初期,中国人口约六亿,80%是文盲,人民政府动员读书识字,像莲子这样的城市劳动人民,要求识字1500个。在两年前的大扫盲中,莲子成了漏网之鱼。这次,人民政府不会轻易饶放她的。
  锡顺:“早两年文化扫盲,你溜得人影儿都没有。这次补习,你至少要学会自己的名字、年月日会写。你这个人,丢三拉四的,以后出去办事儿,忘了拿印章,也省得来回跑。”
  “你肚里有点墨水,就想教训人。”
  “不是我想教训你,你会说,大家服你;你不会写,大家背后捏鼻头。你自己想想,都像你不要文化,脏话挂在嘴边,伢儿要学坏样的。”
  “好了好了,你要么不烦,烦起来比女人还要烦。说正儿八经的。马上就要开学了,伢儿也帮不了你忙了。姆妈近来越发糟糕,几乎离不开照顾。大头鬼是个藤条百拧8的人,一天到晚坐在家里没事体做,趁你西急污急9跑开的时候,来调爿我们,哪个对,哪个错,到时说也说不清爽,所以我想把老四托养到阿松娘这里去,这样我就可以在摊儿上多帮你一些时间,你看怎么样?”
  这阿松娘,住在勤俭路8路“杭四中”车站边,前屋是勤俭食品店,后头是她家。她寡居,只有一个儿子,十四岁,叫阿松。
  锡顺整理着没卖完的水果,听了老婆的话,有些疑虑,道:“这样好是好,可是阿松娘最爱干净,这是大家都晓得的。阿明的腿脚,时不时要烂开来,又天天喳西出,只怕她嫌脏,不肯收养。”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松娘把我当作阿妹看的,前几天我和她商量,她点头答应的,吃住费用,一个月也只要十五块。”
  “钱就不管它了,只要她肯收养就好。只是新造茅坑三日香,这阿明,日长细久的,谁也受不了,到时伤了小姐妹和气,大家见面难为情。”
  “不是我硬要把老四托养出去,实在家里事体太多。先说老五吧,到处爬来爬去,万一从楼梯上掼下来怎么办?再说老大他们玩玉石、打弹子什么的,水里泥里地玩,中午回家来吃饭,总要给他们弄弄清爽,免得下午到学校,邋里邋遢被老师、同学看不起。老四一托出去,要轻松不少。”
  “丑话要说在阿松娘的前头,这样到时有个台级儿下,不伤了邻里和气。”
  “这个我晓得的。只是老四不像其他的伢儿好管,十五块一个月,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她是替人洗洗衣服、挑挑毛线过日子的。”
  “平常日子、节头节脑10多带些水果去看看她。她有什么困难,比如买煤球啊,踏腌菜啊,多帮帮她。如果水果生意旺季,再补贴她一些钱也可以。”
  锡顺歪着头随自己做的犟脾气,莲子是知道的,什么事儿基本上和他商量不进的,这次却意外的顺利。莲子很舒心,揩抹好了脚,到婆婆屋里去了。。。。。。
  9月1日,冉升的太阳格外红彤彤,灿烂的朝霞布满了天空,雀儿在茂密的树叶里欢跳歌唱。
  小孩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背着干净的书包,跳着蹦着,唱着哼着,朝他们心目中的圣殿而去。
  这是学校开学的日子。
  这也是阿明的生日。
  一会儿,劳动路上没了声响,显得空荡、冷清。老鼠又纷纷从洞缝里钻出来,或许它们在这个夏季里被人类毒死了不少弟兄,鬼头鬼脑的,小心翼翼地寻觅着残羹剩饭。。。。。。
  【注释】
  1哭作拉污:杭州话,一边哭,一边流鼻涕。
  2一屎八脚:杭州话,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3马屁梢:杭州话,甘蔗的末梢。
  4妄搡胚:杭州话,指很凶的人。
  5不是吃醋的:杭州话,非同一般之意。
  6没数帐:心中无数。
  7杀猪:即宰客。
  8藤条百拧:杭州话,像藤条那样不易拗断,形容难缠的人。
  9西急污急:尿急屎急。
  10节头节脑:杭州话,即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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